第127章
泠点头。禹洛便道：“敖明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的情况他早晚会听到一些。若是那时他已经见不到我了你便宽慰他些。”
泠此时已经在强忍泪水，只能使劲儿点了点头。
禹洛又道：“我想，我最终应该也会被贬下凡。到时候你不必去送我，你也告诉敖明不必想法子去。”
泠问道：“这又是为何。”
禹洛本不想解释，可突然见泠红了眼眶便动摇了。他叹了口气，道：“五百年前，她也是一个人走的。”
泠头一次觉得水神幼稚。他咬牙道：“恕泠不能从命，水神也不必再劝。”
禹洛叹息道：“我明白你是为我，只是你若真站在我的立场，便成全了我这最后一回。”
禹洛的声音一如既往，像秋日的湖水，清、冷、幽深，可他的语气里却不再是往日对泠那般威严，而是平和而坚定。
成全？这个词让泠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凡人。
泠心里乱得很，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好好想想，可若再想进天牢怕就不容易了，于是他道：“就算我答应了敖明也不见得能答应。我和他非亲非故，他未必听我的。”
禹洛道：“禹洪走了之后，你就是我在天庭唯一的亲人，而敖明就是我在凡间唯一的亲人。所以我希望你们能互相扶持。我想敖明会明白我这份心意。”
这时狱卒来催，泠便俯身对禹洛叩首，顺便掩饰终于忍不住了的泪水，道：“水神保重。”
目送泠消失在走廊尽头，禹洛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安安静静地头脑放空地坐了一会儿。
他除了泠和敖明之外没什么身后事可安排。泠接任水神之位是他一早就定下来的。泠虽说现在还有些抗拒此事，但那也只是因为他把此事和禹洛要离开联系在了一起。等他看开了便会欣然接受了。
而敖明的情况，他在若水宫的最后几天也从铜镜中看到了。
敖明和菡娘当真如他所料有缘无份，不过所幸敖明没有因此一蹶不振。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道理敖明肯定明白。
至于敖明当不当龙王之事，禹洛也无甚担心。若是他愿意，那自然是好。敖明人品贵重，可堪重任。若是他不愿意，天庭自然知道就算强迫他上了位他也不会做得好，所以便也不会勉强他。
从前禹洛身居高位，满眼所见皆是下方的熙攘人群，而现在他离开了水神的位置才看得见他自己。在等待提审和最终宣判的日子里，因为想通了这一点，禹洛居然觉得如释重负。
最终，禹洛的惩罚清楚明白，五百年前动情，今时今日亦动情，被贬为凡人。莫述被判了一百年的刀山之刑。而天君所犯之罪有些被证实了有些没有，惩罚也让法庭颇为为难。
毕竟自远古诸神消散以来，天君就是天庭的统治者，从未有人想过有一天这个位子会空出来，便也未曾有人想过要接这个职位。更何况，这么多年来除了这些被查证的这些罪过以外，天君在其他方面做的无可指摘。虽说他们经此一事后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信服天君，但要说将天君拉下宝座还有一个问题摆在他们面前：谁能继任下一任天君呢？
神仙们都随遇而安得很，这使这个空出来的宝座显得十分尴尬。
在禹洛在狱中等待行刑的一天，未堤突然来了。
禹洛正拿着一杆变出来的笔坐在地上画花，见未堤进来了便道：“稀客。我懒得起来了，你便坐吧。”
未堤扫了一眼禹洛披散着的长发，又看了看他笔下纷杂的花，没做什么评价便在禹洛对面坐了下来。未堤道：“天君的事你也听说了吧？你怎么看？”
禹洛仍握着笔，道：“我已经做了我能力范围的所有事，我想二郎神和你师徒二人也是。我也无所谓怎么看。”
未堤看禹洛浑不在意，不禁撇嘴。他继续解释道：“我自然知道，何止是司法天神和你我已经尽力了，天庭上下许多人都出了很大的力，但问题依旧悬而未决。一定是还有地方做得不够，但我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亦不知该如何做。”
禹洛低头描完了方才未堤进来时他正在画的茉莉花的最后两笔，抬眼看未堤道：“你真想听我怎么看？”
未堤道：“自然。”
禹洛摇一摇手中的笔把它变回了玉簪，用它将头发草草一簪，道：“依我之见，这并不是天庭中哪一个人做得不够的问题。”
未堤头一回见禹洛梳着如此松散随意的发式。虽然他本来也知道禹洛是个美人，但是此时的禹洛格外散发着一种风流韵味。
未堤很快便发觉自己恍神了，便干咳了一声重新集中起精神道：“此言何意？”
禹洛道：“天君的罪过说白了是私心盖过了责任。满天宫自信有能力的神仙不愿意顶替他大概是觉得这又不是他们的责任，他们不想抛却现在自得的生活，说白了，也是私心罢了。”
禹洛说到这征询性地停了一下，未堤点头表示同意。
禹洛便继续道：“所以说来说去都是私心的问题。天庭要所有神仙断绝感情和欲望，可扪心自问，我们真的没有半分情半分欲？神仙比凡人少了生老病死之苦，便未曾贪生怕死；比凡人少了饥寒交迫之苦，便少了对富足优渥的艳羡之意；比凡人少了为前两者的互相倾轧，便不会为其中得失而产生的抱怨乃至怨恨之情。你瞧，神仙经过凡世的修炼而羽化登仙后或许的确是比凡人都淡薄些，但哪里就当真全然断绝了情欲，不过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恐惧和诱惑都更少而已。
“但订天条的人似乎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因为以为所有神仙都无情无欲，所以天条既有多余的规矩让所有人揣着情欲装无情，又缺了备案来解决眼下这种因为大家的私心而陷入僵局的情况。
“从一开始，天条便不应要求神仙无情无欲，我们也不应指望自己和同僚如此。与其把天条修订得如此冠冕堂皇，指望仙家不动私心，不如仔细用心想一想在大家都有情有欲的前提下天条可以如何陟罚臧否又如何……说白了就是引诱，如何引诱大家负起责任来。”
未堤眨眨眼，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眼下的困境不是哪个人的问题，而是由天条的盲点造成的。”
禹洛点头道：“正是。”
未堤笑了，良久才道：“你那时候……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
禹洛也笑了，道：“那时候只是顺着二郎神的话随便说的。不通的东西便要改一改，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未堤沉吟片刻，道：“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要改天条以解眼下的僵局无异于拿远水救近火。”
禹洛道：“是咯，所以说眼下还是用直接些的方法好。外头都怎么看？”
未堤道：“据我所知，大家既无法像往日一般信任天君，又找不到一个像他一样有治理之才的人。”
禹洛点点头，道：“我想也是。那既然大家不放心让天君重回权位，自知有能力的人又想躲清闲，不如着眼于有能力却不自知的人。”
未堤重复道：“有能力却不自知的人？”
禹洛轻轻松松道：“是呀，比如你。”
未堤瞪起眼睛盯了禹洛半晌，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道：“胡闹。”
禹洛道：“我真的觉得如果天宫中最合适的人选是你。首先，你在天庭的年头够久，对天庭各部有足够的了解。其次，你的责任心可强过外头的许多人，这不需要我多说你自己也知道。再者，你和那些老古板又不一样，你若是认同我方才所说的关于天条的那些话你也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还有，虽说我还是很在意你帮天君促成了乔思的死，但我还是得承认你……”
未堤被禹洛说得心里乱糟糟的，他烦躁地站了起来，道：“我看你就是为乔思的事情耿耿于怀，现在来搞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