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爱的初衷
顾念爱的初衷
文/默默安然
一、我们两个注定要以陌生的面目相对了
我最近常常梦见妈妈。
有时候是她在夕阳西下时买菜回来。我家离机场太近,云层被影响,总是显出奇诡的形状与颜色,傍晚最甚。她背对着夕阳提着从超市买的两大包东西走向我,因为腰疼,肩膀歪斜得厉害,走路也一瘸一拐。而有时候是她在家里做饭,不停地问我盐放哪儿了,剪子放哪儿了,煤气怎么打不着。
可无论我梦见什么,在梦里我都不能做出任何行动,我无法走向她,也无法回答她,我游离在她的世界之外。
直到我醒来,回到现实中,我才突然想起来,妈妈已经不在了。
妈妈已经走了大半年了,我也逐渐接受了现实。起初那段日子我非常希望能梦见她,和她说说话,甚至寄希望于灵异故事成真,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一次都没来过我的梦里。所以这段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究竟有什么放心不下。
我现在过得还可以,工资虽然不高,但胜在稳定且不是太伤神,我还能有空余时间上上课,考更高一点的文凭。只是没有人给我做饭吃了,只是没有人督促我换季了,该换衣服、换被子了,半夜睡觉冻得瑟瑟发抖,才意识到是被子薄了。
失去了妈妈的人,有些缺失总是难免的吧。
起床后也没空多思多想,我赶紧收拾去上班。刚走到车站,来了一通电话,我看着备注的“医院”两个字,不自觉皱了皱眉,却还是接了起来。
“你父亲今天早上睁了一次眼,这两天反射活动比较频繁,脑电也有变化。你有没有空来一趟医院?我们想和你谈一谈。”熟悉的医生对我说。
“他之前不是也睁过眼吗,你们不是说也是正常现象吗?”
“但这次不太一样,希望你能有个心理准备。”
我低头踢着地上凸起的一块石子,硬生生将它从土里踢了出来,故作不经心地问:“什么准备?”
“结束或是苏醒的准备。”
我抬起头,用力地深呼吸,这才看见我要坐的那趟车就停在路边。我刚抬腿要跑过去,车门关闭,司机缓缓开动了车。
“我要先去上班,下班后我过去。”
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似乎有庞然大物藏在冰面之下,我能看见缓缓移动的阴影。可目前我还能控制,我必须控制,我要让生活维持平稳,像我答应妈妈的那样。
可是假如他醒过来,我的生活就不可能维持原样了吧,到时候我该如何面对他?
他真的会醒过来吗?十年了啊。
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我居然并不期待他醒过来。但我的理性还在,毕竟在医院里躺了十年的人是我的亲生父亲。所以我要去上班,至少让我按部就班过完今天,这就是我的逃避了。
只是上班的时候难免心不在焉,我在连锁快餐店打工,今天轮到我在后厨备餐,明明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手指却还是擦边被烫掉一层皮。同在后厨的女孩给我找药擦,顺便问我:“下班后有计划没?”
“去医院。”
“这点小伤不用去医院。”女孩扬着一张天真的脸对我笑。
我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有所指,但我只是淡淡地说:“我去医院看我爸,他是植物人。”
女孩愣了愣,在意识到我不是开玩笑后表情就有点慌,之后随意聊了几句,就开始各做各的事,再也没有什么邀约的意思。
很正常,我早已不介意。
我下班直奔医院,医生还在等着我。经过爸爸病房时,我没有往里看。医生说了很多术语,我听得云里雾里,以前都是妈妈处理这些事。正说着,护士突然匆匆跑进来说:“108床病人有情况。”
医生先一步出去,我才后知后觉那是爸爸的床位号。
只是医生护士都围在爸爸床前,我反而靠不过去,但从夹缝里能看到爸爸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医生拿小电筒在他眼前晃个不停,不断和他讲话。
“有反应了,意识水平确实在上升……”
我听见医生说话,还听到了某种岌岌可危的碎裂的声音,恍惚间我看见爸爸的手指动了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是我情绪的冰面终于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我不顾医生在后面叫我的声音,转身跑出了病房。
病床上躺着的爸爸枯槁,苍老。在我的成长过程里,他一直躺在那里,已经失去了作为亲人的意义,而是变成了一个符号。可如今他真的要醒过来了,他还认得我吗?即便他还留存着记忆,在他的记忆里我也只是十岁的小孩子而已。
我们两个注定要以陌生的面目相对了。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是恐惧的。可是,当我望着窗外暖橘色的云霞,感受着炽热跳动的心脏,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了泪。
妈妈,你看到了吗?爸爸醒了。
二、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我必须理解他
我对于爸爸应该有的感情似乎被这十年来的艰辛生活磨灭了。
准确地说,是我和妈妈的艰辛生活。
当初为了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妈妈毅然决然在房价还没到顶的时候草草卖了房子,但几次头部手术仍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可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在那里一躺十年。
这十年里妈妈白天上班,下班回来在家里支起缝纫机,接改做衣服的活儿,眼睛很快就熬花了。因为植物人要夜以继日地上各种监控和生命支持,要雇护工照顾,钱总是不够的,我们省吃俭用,还是免不得要借外债。
所以即便我高中成绩很好,毕业之后我还是选择去工作了。妈妈边骂我边哭,说对不起我,却还是没有执意阻止我。因为我们都清楚,只能这样。
这些年我时常觉得妈妈就像是为了病床上的爸爸而活的,她那么执着,那么无怨无悔。我叛逆期的时候曾经抱怨过,觉得妈妈已经仁至义尽,谁知妈妈鲜有地发了脾气,逼着我发誓,就算哪天她不在了,我也要继续照顾爸爸,即使爸爸永远都不会醒。
不过在那之后妈妈就不强求我去医院了,擦身体、换衣服这种事情她都不让我插手,她总说她身体还好,兴许能好好把爸爸送走,还能看见我结婚生子。我都不忍心告诉她,根本没有女孩子愿意来负担这么重的家,我连个密友都没有。
有妈妈在,我就觉得日子还没垮。可是一天晚上我回家就看到妈妈倒在厕所的地上,是过劳导致的突发脑溢血。
临走的时候她说不出来话,却执拗地哆嗦着手在我掌心写了一个字:爸。
那之后我并算不上很好地照顾爸爸,说心里没有怨就太假了。不过最关键的是,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我早已不抱任何他会醒过来的期盼。我连梦里都不曾见过他,我只要想到他会看着我,对我说话,让我叫爸爸,我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可现在,居然真的走到了这一天。
医生说虽然他脱离了植物状态,但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得观察。当年颅脑损伤严重,这些年神经元即便有自行修复,但想像正常人一样也是不可能的。刚刚醒过来他仍旧不能动,不能说话,也不知道记得多少东西,医生建议我多和他说话,多做按摩,之后看恢复程度再决定如何进行复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