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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辰静双的意思,不如直接去往城主府,安全,可控。却是宋如玥一句话打消了他心思:“天鸿酒楼,就是我摔碎玉玺的地方。”
她既然这样说了,他没法不依着她。
不同于多年前石江楼闲坐,陛下大驾光临,天鸿酒楼前后左右都被清空,禁军把守了扶摇巷。禁军首领倒还是个熟人——陶维。
宋如玥与陶维并无多少交情,只是旧交实在少,远远一点头。陶维在她背后恭敬还礼,一如当年,拜见满身征尘的辰世子妃。
众人都退去。桌上只余满桌菜、一豆灯,将宋如玥和辰静双的影子,分别投向两扇屏风,恍若妖魔的剪影。
宋如玥四肢俱折,是强撑着非要端坐。可她右手握拳放在桌上,身子稍稍倾斜,还要摆出漫不经心的模样:“陛下亲身犯险,不远千里来抓我,是为了什么呢”
这并不是一个温情的开头。
辰静双端坐,不动声色反问:“殿下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朕图谋”
“那就无人知道了。”宋如玥混不在意地笑笑,“燕鸣梧想困着本宫,穆衍想杀了本宫,本宫也想知道,本宫还有什么,值得几位陛下图谋”
她将一把匕首抛在桌上。
“若陛下真是念着旧情。还烦请陛下再帮个忙,就在这里,给本宫一个痛快吧。”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下不了这个手。”
“那你想做什么呢”
“想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宋如玥愣了半晌,只发出无声嗤笑。她笑着摇头的倒影落在屏风上,一时屏风上的花枝,仿佛被她影子搅得乱颤。
笑够了,她逼近辰静双,狰狞道:“本宫曾经,也想活着,也想好好活着。”
辰静双擡眸看她,倒影镇定得如同佛像:“如今为什么不想”
而宋如玥注意到,他擡眸向自己的目光,有深切的、不曾宣之于口的悲伤——一种足以深深刺痛她的东西。她猛地挺身:“本宫还能为了什么活下去!”
“为了你自己。”
“哈!”宋如玥尖锐地笑,“我自己,我自己……可是你来告诉我,我是谁!”
辰静双嘴唇翕动,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宋如玥俨然已经疯了,而他想说的是:我的皇后。
他最后说的是:“你是大豫的公主,天铁营的主人。”
宋如玥怔了怔,恍然大悟,平静了:“……原来,你是为了天铁营。”
她摇头一哂,甚至坐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在已经满了的杯子里。酒液芬芳流淌得到处都是,她捏起酒杯,平举在胸前。
然后手腕翻转,酒水四溅,暗处,屏风仿佛溅满了污泥和血迹。仿佛从沙场里拼杀出来的将士的裙甲裤裳。
“敬林荣。”
宋如玥似笑非笑地看着辰静双,向他亮明杯底,语调平平地说。
辰静双猛一闭眼,好像被四溢的酒香刺伤了眼睛。屏风上的石像颤了一颤,再度沉寂。
“本宫,”宋如玥字字清晰地说,“宁禧十五年,出生在永溪皇城,十六年,获封大豫安乐公主。三十年,幸见永溪城破,从此流亡。”
她声音里有不可察觉的哽咽和颤抖,可唯一的痕迹,竟只有眸中一线水光。在屏风上,她也成了另一尊石像,平静、稳定。
世如流水,无论湍急和缓,人都是其中顽石,只能任凭流水冲刷。
“本宫父母兄姊,亲眷七人,依次死在叛贼手下;挚友一名,被本宫亲手放逐他乡;原配的驸马一位,如今好出息,成了呼风唤雨的陛下,壮志凌云,逐鹿中原……本宫从前听说,像本宫这样的人,要活得端正,才对得起旁人。本宫尽力端正了,可是,失去的人却越来越多。本宫再活下去,真就什么都不剩了。”
她微微一笑,两行泪线阒然震落。
“天铁营,是我最后的来处。天铁营的人,我一个也不准他们再死。你要动用天铁营,除非你此时此刻就捧着我的尸首要挟他们,否则,本宫出去,第一件事就是遣散了天铁营!”
这可真是掷地有声。辰静双面前的酒液,微微地摇晃。
辰静双静静等那液面平息,轻声道:“天铁营将士,确实各个可堪良将,但大辰有一个谢时,未必逊色于天铁营。”
宋如玥依然笑,醉了酒那样地笑。
“那么,我还有什么呢”
辰静双不言语,只是伸出手,极缓慢地,试探着,握住了她残疾的左手。
那只手冰凉冰凉,指尖总是不自知地抽动。被他温暖的掌心一握,惊愕地弹动了一下。可也像只鸟儿,被他小心地捏着手腕,抓在手心。
屏风上的那一小段影子,濡沫着交融了。
辰静双问:“你的这只手,是怎么伤的”
宋如玥一怔,摇头笑道:“不值一提。”
“还能好吗”
“怕是不能了。”
“我答应过……要照顾好你。”辰静双轻声低语,“没想到,变成这样。”
原来贵为人间帝皇,低眉时,也会显得沮丧——宋如玥忽然想到——而这,是她从未在自己的父皇身上看到的。
她心里的皇帝宋煜,始终是那样的高大威严,宽厚肩膀撑起明黄的皇袍,端正挺拔。哪怕濒临亡国,也只是紧蹙着眉心,不说话,面容如刀削斧刻。随着时间远去,她的印象愈发如此。
在她眼里,纵然真的亡了国,他也只有一次不体面——就是被辰恭停在棺内,汤汤水水的那一次。可当时他甚至已经面目全非,至今想来,依然荒诞得没有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