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
旁观
城墙风大,钟灵担心地看着宋如玥,这祖宗现在双手紧紧扒在墙砖上,嘴唇咬得像一根弦,身子绷得像一张弓。
方才太庙里,她说了那样狠绝的话之后,林荣也怔住了。这个滚过满身烽火的男人,也像被她的一句话震慑,半晌,才低声道:“殿下,若是辰王殿下……该当如何”
宋如玥的目光,从他身上,缓缓挪到了那口楠木棺材上。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尤其刚开口的时候,好像“辰王”这个称谓,忽然破开了她孤注一掷的恨意、让她露出了一丝软弱的茫然来。
“若是我本人躺在那棺材里头,我或许……会希望你们把我倒了,把玉玺干干净净地捞出来,交付给他。”她缓缓的、像犹疑的风一样,直至最后几字,才又浮出了筋骨,“可是,这里的,是我父皇。”
从那句话开始,钟灵就有些心惊肉跳——她觉得宋如玥这样,终究是伤人伤己。可是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因为宋如玥显然,已经到了癫狂的边缘。
眼下城墙下,被宋如玥紧紧盯着的,是宋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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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玠带的兵,是从卫真手里套出来的豫军,早不剩几个人了。宋如玥在城墙上看得清楚,他竟然还兵分两路,分别迎战燕军和穆军,两路都且战且退,半天前才攻破永溪城门的豫军,已经快要将他逼到皇城脚下、护城河外,森严悬起的吊桥旁。
他身边只留了那么一点人,从这么高的城墙望下去,像颗豆子般的不起眼。而三国大军就像漫山遍野的山洪,已经淹没了远远近近、大街小巷,将他封在了城墙下。
皇城内,林荣夏林等人,已经布置好了各处兵将,秉烛控弦。
眼看着那颗黄豆渐渐缩小,渐渐小成了一滴汗珠,眼看就要被汪洋吞没,钟灵忍不住再次擡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宋如玥。
天铁营中,对宋玠仍有旧情的将士不少。虽然这段旧情都被蒙着一层阴影,可是,只要宋如玥一声令下,吊桥即刻就会放下,以宋玠之能,自然又是一段生路。
钟灵能感受到,宋如玥望下去的目光,与她看着辰恭的时候,是不同的。她也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启王,宋如玥曾经是多么、多么不顾一切,要与他相认。
她怕宋如玥后悔,几乎要开口询问:“将军……”
可是,这句底气不足的提醒,刚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就被打断了。
“你说,启王给你们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钟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要么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可惜近日出了岔子;要么,就是一腔好意呗。”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对个纠结的人这么说,属实不大厚道,补充道:“将军你若都不敢信,不如,就信自己想信的那个吧。”
宋如玥的目光,仍紧紧追着宋玠。
她声音轻忽:“你们到了永溪后,察觉过有人要对你们下手么?”
钟灵回忆片刻,断然摇头:“没有。”
“那就是没有。……打我记事开始,他就没出过这么大的纰漏。”
至此,钟灵当然明白了宋如玥心中的倾向。她也看向宋玠,叹了口气:“将军想救,不如就先救吧。救了,还可以杀;可若是人现在就死了,哪还能复生呢?”
这话有理。
宋如玥眼角狠狠一跳,正当此时,宋玠忽然也若有所感,遥遥望来。
兄妹的目光隔空一撞,有一瞬间,终究是多年积累的情谊和信赖,在宋如玥心中占了上风。
她颤颤擡手,嘶声道:“传我令——”
——“嗖”地一声,让她的话戛然而止。
不知出于何意,宋玠竟往城墙上射出了一支箭。他膂力不足,那支箭只好半途而废,才升到半空,就无奈地贴着城墙,坠了下去。
可是宋如玥看得真切,那支箭,瞄准的是自己。
……就像,她听到的传闻中,二皇兄死前,也向皇兄射出了一支箭,与他擦肩而过。
她顿时僵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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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那片刻的功夫,那小小的、汗珠一样的豫军,终于被穆军轰轰烈烈地践踏过去。她的目光紧紧追着宋玠一身银甲,一时屏息不能说话,直到那身银甲周围再也没有了倚仗……被人为地,清出了真空的一个圈。
宋如玥看到,穆军中走出了一个人,与宋玠说着什么。她灌了一耳朵风声,脑海中嗡嗡作响,一个字也没听清,只用一双涩痛的眼睛瞧见,宋玠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那人退回阵中,宋玠擡起头,好像早有预料一般,最后一次与她对视。
那目光中,原还是冷漠无情的,可是渐渐地柔和了,露出她最熟悉不过的、温静从容的笑意。
她的手,还僵在半空。
紧接着,地面上一声齐喝,四面八方的兵器齐齐刺入宋玠的身体。他唇畔也涌出血,可是笑意一如往昔。
那些豫军,犹嫌不足,再次整齐地退后一步。宋玠被他们拉扯,再也保持不住雍容气度,活像一条物件,被挑在一根长矛上,无力地倒了过去。
又是一声齐喝。
这一回,宋如玥听见了,刀剑贯穿血肉的声音。
血肉模糊……刻骨铭心。
银甲委顿在地,转瞬,被人拖走了。地上长长的血痕,拖出了数丈。至残破的身躯经不住力,一分为二,那人的目光始终垂着,宋如玥再也没能收获一个对视。
直到先前与宋玠交涉的人,终于擡头看来,瞧见了她。
宋如玥如梦初醒,瞬间握紧手掌。
“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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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罢守城,宋如玥便不再往城下看,只是转了个身,坐在了女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