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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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过来取水。
宋玠背向他们而坐,一言不发。
不料,却有人悉悉索索地摸过来,向他打了个招呼:“启王殿下?”
宋玠只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下竟没想起来。
但眼下,他也不想回头辨认,只做没听到。
那人却胆大包天,拽了他衣角。
宋玠只好分过一个目光,撞上一张讪笑的脸。
那人脸庞圆鼓鼓、红扑扑的,眼睛也圆,冒着光,是一副天真坚定的赤子相。他挠着头,憨憨地笑:“冒犯了,殿下。可是,殿下在这里久坐,容易着凉。”
着凉。
宋玠一哂,又把目光投向溪水下游的方向。
此人叫柳茂,是辰军中与他较为亲厚的一个校官。他随军在外,卢余和卫真将他看得再严,也总不能把他和众多将士都隔绝开来。而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能做到的,远比他们想象的、防范的,要多得多。
他就像只蜘蛛,不动声色地结网、不动声色地积蓄力量。
只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因此也不想苦心经营了。
他等了半晌,见身后的人还没有识趣的意思,只好难以忍耐地开口:“取了水,走吧。”
柳茂却不走,只是招呼手下走了之后,径自在宋玠身边坐下了。不过他与宋玠交好,也不是什么秘密,手下人并不稀奇,呼朋引伴地走了。
那声音是渐行渐远,柳茂还在石头边扑腾,水都湿到了膝盖。
他膝盖有伤,受不得寒。
石头不算太大,宋玠没有让他。宋玠连根手指也不想动,只干巴巴地说:“……膝盖。回吧。”
柳茂还是不走,却不折腾了,擡头看着他,憨憨的笑容也渐渐挂不住了。
他说:“我……我其实是听说了殿下心情不好,想来陪陪殿下。”
宋玠动了动嘴角,侧过了脸。
“没什么。”
他言语虚浮,气声大过实声。
柳茂定定站在水里。
“属下……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见到了……见到了公主。”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宋玠的眼睛顿时又湿了。宋玠自己尚不知道,转动眼珠盯了他一瞬,就僵硬地站起身,跳下来,在溪水里打了个滑,险些跌跪下去。
溪水寒冷如冰,底下都是坚硬硌脚的鹅卵石,他仿佛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痛,在石头上扶了一把,只甩给柳茂一个背影,一步步地往别处走。
柳茂:“殿下。”
宋玠:“松手。”
柳茂不松,还是用力攥着他的袖子。直到宋玠亲自回身来撕袖,他也没松开,只是一个膝盖一个膝盖,跪在了溪水里。
宋玠眼角跳了跳。
“殿下知道,属下也有姊妹兄弟。今日,看得心有戚戚。陛下不仁,我等当择明君而事。”
说完,柳茂就在溪水里叩首。
他磕得规矩而稳当,一跪三叩,三跪九叩。礼毕,双手在胸前抱拳,是冻得青白哆嗦,也捧着一副忠心拳拳。
一个校官手下,足有千把人。若以此为根,无声无息谋反,成事虽难,却也不无可能。
何况,这是他苦心交结数月的人。
风簌簌而过。
宋玠垂眸不语,柳茂还要再劝。
“殿下——”
“——你先起来。”宋玠打断了他。
柳茂的脸再红下去,就要红如猪肝了。反之,宋玠却越来越苍白。
“陛下煌煌天威,不容你我放肆。起来吧,今日之事,本王只当没发生过,往后,你也不许再提。”
溪水里的寒意像长针一样,刺入柳茂的膝盖。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叛臣贼子,高坐金殿,屠尽殿下亲眷、踏绝天家血脉!——殿下,如何能忍?!”
宋玠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垂了眼,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柳茂似极失落,仍在溪水中长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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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数日,仍是行军。
宋玠似乎没多哀痛,只是不大主动言语,别人与他说话,他也还是那笑融融的模样,但看了只觉得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