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愿 - 枕戈 - 将小明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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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愿

王愿

那一夜,辰静双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或许只是几天几夜未曾合眼,终于累过了头。笙童这几日不太敢打搅他,临近天亮才发现。

——他们辰王弓着腰,伏案而眠。他把脸环在两条胳膊里,只露出一侧痛苦的眉眼。王冠被随手解落,长发披散了一身,还有几缕被压在了头下,又从他脸庞和衣袖之间探出来,漆黑如墨的,衬得他面如金纸。

他依然皱着眉,呼吸却和缓,肩上垂落的小小装饰,正好凑近他鼻端,正在轻轻摇晃。

笙童愣怔了一瞬。

他从小伴着辰静双长大,这样的睡颜,不说看了千次,至少也有百回。可那都是他随着辰静双四处漂泊游历的时候,那时候,辰静双还是个年少的世子,时而食金噎玉,时而在古道茶馆,捧个豁了口的茶碗,慢慢滋润吃惯风沙的喉咙。

那时候他随身只有一张弓,一把短刀,两套洗得柔软的衣物,居无定所,心无所属,身边人来而又去,恩仇各半。可那时候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待人的心也坦荡包容,只需有片瓦遮头,就能睡过安稳的一夜。时而在摇荡的舟船里,时而在漏风的残寺里,时而只有一方床榻容身,时而连床榻也没有,就像这样,伏案而眠。

而笙童自己的性子,原本与辰静双最是相似,温柔体贴,细致入微。辰静双这么睡着的时候,他往往都跟在旁边小睡,冻醒了,就为辰静双再掩掩衣裳;觉得眼前太亮了,就伸手到他眼前,为他挡一挡光;舟车颠簸,他就用手掌、用身体,为辰静双垫一垫。

辰静双也待他好,有时候笙童自己迷迷糊糊睡了,醒来一看,才为辰静双披上的衣裳已经到了自己身上;抱在怀里硌人的兵器,也被辰静双归拢了过去。他们名义上是主仆,可漂泊在外,哪有那么多尊卑可分,他们本是比宋如玥和明月更亲近的,甚至比宋如玥和林荣都更亲近,像是浩瀚天地之间,相依为命的两团温暖的火苗。

是什么时候起,辰静双不发话,自己都不敢贸然靠近他的王帐了呢?

尤其瞧着辰静双眼下青黑,他心里就更不是滋味起来。

这么想着,他就上前去,怕辰静双醒了难再眠,只是轻轻地展开了一件披肩,绕到他身后,为他披上。

从这个角度,他才发现,辰静双手里牢牢抓着那个锦匣,手腕回弯,将它护在了自己脖颈之下。

那姿态,活像风刀霜剑里,死死护住了自己的要害。

-

辰静双醒来时,笙童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

但一起身,披肩顺着发丝滑落,他就知道是谁来过。

不过,他还是唤出暗卫,问了一声。

毫不意外地听到是笙童,他才颔了首,活动起自己酸麻的胳膊来。这个过程里,他始终没松开锦匣。然后传了笙童进来,重新梳发。

他问:“昨夜,你来过了。”

笙童顿了顿,道:“是,只有我。”

辰静双道:“以后孤睡着的时候,除了你自己,就别让旁人靠近了。”

笙童又道:“是。”

他张了张口,本想再问一句“王妃呢”,却瞥见辰静双仍死死抓着玉玺锦匣,于是,终于没有问。

幸好辰王这一觉,睡得似乎有些怔松,也没有发现他欲言又止。辰静双甚至有点像在发呆,目光有点空,只是沉默地垂着眼睛,看着手里的锦匣。

“咔哒”、“啪”、“咔哒”、“啪”。

机簧声规律地响着。他持续地开合锦匣。

他的神不知跑到了哪,忽然哪一下,机簧声断了。辰静双目光动了动,还没看清,笙童就去掰开了锦匣,拯救出了辰王殿下一枚尊贵的指腹。

他手指只被夹了一线,有些发红,半晌,才觉出火辣辣的疼。直到疼了半天,辰静双才叹了口气,道:“你看看她留下来的,都是些什么烂摊子。”

笙童听出他心灰意冷,不免哄他道:“都是殿下这几日太过憔悴,王妃留下的这小东西都看不过眼了呢。”

辰静双嘴角没动,从喉咙里哼笑了一声。他四处看了看,没有旁人,于是轻声诉道:“从前,她说过,若有来生,绝不要再嫁给辰王。”

笙童吓得呛住了,一阵猛咳。等他硬着头皮咳完,辰静双却只是弯着一双笑眼看他:“我当时,内心也是这样的反应。”

“那、那当时……”

“不过她又说,只是不愿再嫁给辰王,却还想与我过风花雪月的闲日子。我如今也懂了……若有来生,绝不再爱上一位皇室的公主、甚至纵横沙场的将军也不要。我只想我们两个都抛开身份,只互为夫妻,平平淡淡地、永不分离地过一辈子。我们性格缓急不同,但偶尔吵架也没关系,我就慢慢哄她,她也很快就心软,嘴上仍不肯,却暗里为我铺好台阶……一顿饭功夫,又和好如初,她继续去折磨我种的满院花,我继续做些异想天开的小食逼她品尝……累了,就爬上屋顶看看朝霞晚霞,日出月落。雨天就一起当炉煮酒,雪天就一起踏雪寻梅,说笑声把冬眠的鸟雀都惊飞,叽喳叫骂着扑棱我们满头满身的雪……”

他说着,嘴角翘起一丝笑,语气也渐渐轻了:“这样过了七八十年,我不舍她吃老来失散的苦,晚走一步,把她的身后事都安排得稳当妥帖。然后过不了几天,某个夜里,她耐不住地央我与她一道走。于是我也走了……再下一世,还与她投胎在一处,还是这样的一生,生生世世都不腻。”

笙童听他语气渐渐痴了,心惊胆战,不由得提醒道:“殿下,殿下和王妃,今生的缘分都还未尽呢。”

“是么?”辰静双笑着低头,细细划过自己的掌纹,怅然笑道,“也快了。”

笙童吞了口唾沫,没敢问。

辰静双也不解释,拢了衣袍:“孤许久没外出了。走吧,陪孤出去活动活动。”

-

这些年,除了生病,辰王从未晚起。哪怕如昨夜,他醒得也比旁人早些,陪笙童说了那么些话,走出王帐的时候,营地也才堪堪醒来。

这时候夜寒还未散,颇有些凛冽的风,但人气最青春。一顶顶军帐被人出来进去,笑骂声、泼水声远远近近,有些动作快的小队,已经穿戴好了盔甲,整齐地跑向营地外围,要先绕营巡查两周,再回来晨训。

见了辰静双,别管是笑闹着的、扑腾腾来回抢时间的、还是出来进去的小队成员们,都一顿之下停住,恭恭敬敬地行军礼。辰静双一路走,一路叫人免礼,最初还如春风拂面,后来干脆叹了口气,回去换了身士兵盔甲。

这一耽误的功夫,晨训的口号已经整齐地响起来了。辰静双就远远地站着瞧,瞧着那些年轻甚至年少的面孔,忽而有些无地自容。

他没头没脑地说:“从前,孤也想做个好国君。”

这句话可苦了笙童——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辰静双最近做了什么愧为国君的事,因此道:“殿下现在,就是个好国君。”

辰静双不置可否地一笑,手里还是把玩着玉玺锦匣,他近乎有些神经质了,“咔哒”是翘开了一条缝,“啪”是将它严丝合缝地扣紧。笙童听得口干舌燥,说不出的不安,随着不安一路积攒到了极致,他忍不住问:“殿下……一直握着这盒子做什么呢?”

毕竟,从前的辰静双,只有在放弃一样自己舍不得的东西的时候,才会忍不住将它拿在手里反复把玩。

——可这是玉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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