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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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王脸色不对。”
“是么?”宋玠微微笑了一下,“卫将军觉得怎么不对?”
“你脸色发白。”卫真敏锐地指了指他手里的书,“而且,《乐天集》……这不过是一本诗集,你平日里拿着诗集是慢慢消遣的,今天小半个时辰,竟然就翻完了一遍。”
宋玠失笑,将那诗集放到了一边,目光柔和地看过去:“卫将军对本王,真是观察入微。”
他说着眼角一弯,眼睫落下浓密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双眼珠里的忧色、淡漠……或别的什么东西,只显出了某种与他不符的、毫无防备的柔美:“可别是像齐国那冤大头一样,爱上本王了吧?陛下允准吗?”
卫真认真道:“齐王下场悲惨,我不会步他后尘。何况,我许诺过我的妻子,除她以外,绝不对旁人动心。”
宋玠微微扬了扬眉:“自古人心易变,卫将军这是大话。”
“不是大话。”卫真摇了摇头,“她已经过世,不会变心。对我而言,已逝之人,也永远没有更好的后来人。”
他说着,微微笑了一下,看得宋玠近乎惊诧了:
原来这样的人,笑起来,眼神也是温柔伤感的。几乎触动了他的情肠。
他忽然喘不上气,猛然移开了目光,又勉强笑了一声。
“‘已逝之人,永远没有更好的后来人’……这话却有意思。”
“你在想诚王。”卫真笃定道。
宋玠微闭着眼,不言语。
卫真又问:“齐王信你至死,你叫他冤大头;诚王对你手下留情,你叫他摇摆不定的傻子。你对这些真心待你的人……都是这般不客气么?”
“至少在这么说的那一刻,心里的愧意能少一些。”宋玠竟然坦然回答了他,“虽然……哈,饮鸩止渴罢了。”
他甚少如此直白地坦露情绪,这句话说得近乎自嘲。他还是端坐,可眉眼像是久病,倦得像个靠着墙根等死的乞儿,什么都不眷恋了。
卫真问:“——安乐呢?”
“她还活着。”他轻声道。
“她快死了。”
宋玠的神色终于动了动:“是啊,她快死了。卫将军应该也知道,我这一趟来,就是为这个。”
“你想救她?”
宋玠深呼了一口气,疑惑地皱了皱眉,旋即又松开,倦意转瞬就被他打包沉了塘。他一笑:“卫将军方才还说她快死了,我本以为将军会了我的意呢。”
卫真抿唇看着他。
宋玠眼也不眨,还是笑:“我来,是求卫将军杀了她。”
卫真注意到,他用了“求”这个字,可卫真显然并不赞同:“陛下没说要杀了公主。”
“我知道,我知道……”宋玠无奈地重复——他低垂着脑袋,好像终于在手上找到了一处脏污,于是动用了一根手指和全部的脑子,全心全意地蹭——“这是……是我的私愿。陛下也没说不能杀。”
卫真似乎有些恼了,不容他这样躲着,擡手掐起他的下巴:“为什么?”
宋玠高深莫测地微笑着,不回答。
卫真道:“我说她快死了,是因为她那旧伤,始终不曾痊愈,还牵连了肺腑。神思郁结之下,再不救治,她活不了几天。”
宋玠还是微笑着,表情纹丝未动。唯独眨了眨眼,眼中神采化作流光,从脸侧滑落。
他哑声道:“……那不是正好么?放任两天,也算给她个痛快。”
若是往日,他能瞒过卫真。可是此时此刻,他心神大恸,到底流露了蛛丝马迹。卫真将他看了又看、端详了又端详,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他脸上每一丝的皮肉都拆解下来——最终他镇定道:“你舍不得她。”
宋玠的嘴角又往上翘了翘,好像要构成个讥笑,却因下巴被摁住了,不太成型,像个哭脸:“我若是舍不得她,怎么会求你杀了她?”
“有时候,死也是一种解脱。杀人,或许也是为了保护。”
卫真说着,松开了手。他得到了答案,便不再逼宋玠直视自己了,甚至语气都低柔了些:“冤大头、傻子……安乐呢,在你看来,她又是什么?”
宋玠再次试着翘了翘嘴角,还是不成;他又试着发出一声笑,嗓子却太哑了,黏着一股哭音。他试了又试,终于放弃了,只喃喃道:“安乐……她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可怜。”
他说完,倒是成功笑了一下。可惜没能调动沉甸甸的眉梢,便发了苦。
他想,果然,没有算无遗策的人。
他想,果然,傲慢,总是有代价的。
所以,一切都事与愿违。
安乐既已被俘,来日到了辰恭面前,免不了受辱。他和珪儿在旧宫中咬牙吞下的耻辱已经够多,以安乐的自尊,不该被个叛臣贼子一脚踩进泥里。
哪怕不被辰恭折辱,辰王妃……也必是要挟辰王的好人质。她素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真到了那一天……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辰军营地分明那么多兵马,她今日孤身前来,想必辰静双已经伤透了她的心。他原想过有这一天,也不能说是全无准备,可是天不遂意,珪儿死了,他自己也……她活下来又能怎样呢?拖着满身满心的伤,从此孑然一身,寂寞终老么?
那不是活着,那是受苦。
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恨起宋煜来——为什么,为什么就将玉玺给了她呢?当年眼见着城破国亡,玉玺分明成了个烫手的山芋,为什么要丢给自己从来宠爱的小女儿呢?
但归根结底,他还是恨自己。
恨自己傲慢,自以为算无遗策。怀了必死心,却害了身边人。
“罢了。”他说——大不了找个机会,在抢在辰恭前,亲手了结她。只是他甚少亲手杀人,想起那腥热的味道,就想作呕——“卫将军不肯应下,也是情理之中。不杀也罢,她有她自己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