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刺史夫人
被崔蕴灵从地上拎起来,胡噜整齐又按回榻上的崔骋看起来冷静一些了。
他有些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自己的这位子侄辈。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用这种眼光打量人还是挺恶心的,但好歹他是真心实意,不是作态。
他这个眯缝眼,圆脸,嘴角翘起的侄子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他在他身上看到了畏惧之人的影子。虽然只是一瞬,都能让崔骋不知道是佯醉还是真醉的脑子恢复清醒。
……但是从哪开始说呢。
崔骋讪讪地去摸酒碗,没摸到,就把酒囊拿起来了。崔蕴灵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弯弯的眼睛像是在笑,眼皮下的眼珠却一直在随着他的手转动。
“……我……”
崔骋艰难地开口了:“被贬谪前,确是在峋阳王大司农处,任太仓令……”
吐槽前公司其实不太困难,只要有个人愿意捧哏,总能秃噜出几句什么来。说完太仓令崔骋沉默了一阵,崔蕴灵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很悲切地抓住他的手:“侄儿难道不知道峋阳王为人暴戾诡诈吗?伯父这样的人必定不容于他。伯父是儒生的性子,出仕本就容易遭遇波折,如今不愿令家族为难,宁可借酒浇愁也不告知族中。侄儿是心焦才语出无状啊。”
逻辑好像接不太上,不过有个台阶就不错了,闭着眼往下滚吧。
崔骋用力点了一下头:“我自离家已经几年,又何尝不想有所作为?时不我与,时不我与……”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把刚刚那茬拽领子揭过去了。
峋阳王是一位王,一位正儿八经的藩王。这意味着他手下有自己的一套小朝廷。
中央的官制在大长公主执政前期已经改革过,但在他手里还保持着原先的三公九卿制。
崔骋努力回忆了一下峋阳王的国相是谁,没回忆出来,最高的长官本就难以见到,更何况这位由朝廷派去的国相连年告病,几乎不参与什么公务。
崔蕴灵笑一笑,不说什么。他本来也没想问这个人,峋阳王已经和朝廷撂挑子不干了,朝廷派来的国相能有什么影响力?
“太尉是臧州本地人,姓毋……”崔骋的手在空气里招呼了一下,“好狗,好狗哇,说是早年峋阳王一手从贱役里提拔起来的。别人倒罢了,峋阳王叫他咬人,他是一定会扑上去咬的。”
太尉司掌兵权,这个位置放的必须是自己人,如果不能在最重要的环节做到铁板一块,那迟早会被自家人砍下脑袋。
“卫尉是他的女婿。”崔骋想了一想,如此补充,这样内外军政的人就都没什么弱点了。
“生得比畜牲生得都多,一个女儿值当什么……”崔骋低头低声咒骂了一句,或许是因为那还算是旧主,他骂得很没有底气,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hr>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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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崔蕴灵立刻用手覆盖上他的手,很不平地高声开口:“正是!侄儿身在沉州,却已经听过他的兽行!伯父可听说过沉州有一位嬴寒山嬴将军么?她最信重的军师便是从臧州逃来!那位郎君之父是出名的隐士,曾任于峋阳王陛前,母亲素有美貌,峋阳王居然君夺臣妻,杀害了那郎君的父亲,还毁了那郎君的相貌!”
不知道这句话踩到了崔骋什么点,他立刻直起身坐直了:“我曾为此事作谏言!若非如此,我何至于困于青城……”
这位前县令哽咽起来,崔蕴灵沉痛地抚着他的肩膀:“伯父高义,我自小就知的。”
崔骋的泪水流得理直气壮,崔蕴灵的安慰情真意切,反正现在没人知道当初是个什么情况。到底是私底下牢骚被同僚听了一耳朵打了小报告还是犯颜直谏慷慨而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崔骋享受到道德高地的快感了。
他的咒骂不是一个失意小官的牢骚,他也不是在骂他的旧主,他是一个受到迫害的义士,正站在道德高地上指点那群低洼处的人。“御史大夫便是一只阉鸡!”他说,“一身朱紫斑斓不能鸣,倒白长了一身痴肥的肉。”
说的是啊,崔蕴灵点头,何其尸位素餐。
“太仆倒是好牛马,恨不能与其所饲马匹一般头插豆料。”
说的是啊,崔蕴灵点头,何其麻木不仁。
崔蕴灵点着头,目光慢慢地在他周围游移着,听他骂人是没什么意思的,但总得等他骂痛快了。在这骂声里他也零零碎碎听到了一些事情。
臧州多山地,骑兵发展得并不强势,但和第五争几次硬碰硬之后峋阳王也意识到了步打骑有多么痛苦,开始刻意地培养自己的骑兵精锐。
可是天寒伤马骨,即使去年冬这群骑兵的战马被照料得比许多人更好,在开春后还是因为骨折和疫病被削减了一部分战斗力。
紧接着饲料又成了问题,喂养战马的豆料不是那么充足了,虽然不到饿死的地步,但它们远不如去年春夏那样膘肥体壮,强劲有力。
喂马的尚且不够给人吃的呢?
崔蕴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恰好他二大爷终于骂到直系上司了,于是这个年轻人的手指紧了一紧。
“峋阳王那里的粮草,恐怕不那么够了吧。”
崔骋的骂声戛然而止,他抬头对上自家侄子的眼睛,原本酒精上头的热血也冷下来。
“是。”
崔蕴灵想要的就是这个。
他不仅想要青城的管理权,想要成为那位刺史麾下最重要的后勤官,他还想要再往前一点,挤进决策层去。他要关键的情报,要信息,要计谋,留给商贾之家孩子的机会太少了,他只要看到能下口的地方就要牢牢地把自己的牙齿嵌进去。
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把自己卖给那位嬴将军,倒不是轻视女人还是怎样,权力没有性别,他只是敏锐地觉察到她大概不喜欢自己这种人。嬴寒山这人身上有一种被勇武保全的强烈道德感,好像一块棱角突兀而过于坚硬的石头,会叮叮当当地把试图打磨她的人撞碎。
听说她其实并不是凡人但如果她真是仙人,那她这样大费周折地来到人间是做什么呢?她没有为自己建立起祭坛,没有笼络教徒,没有前往哪一位王甚至朝廷处让他们为自己封圣。
她就只是待在这里。
像一个凡人一样,待在这里。
难道是她的修炼法门是什么圣人的道吗?崔蕴灵困惑地想,但他很快就不去想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
比起嬴寒山,裴纪堂更适合他一点。尽管这人仁厚贤主的美名传得比嬴寒山远得多,甚至和传言中吃小孩的嬴寒山形成了对照,但崔蕴灵能一遍一遍地掂量筛掉那洁白如雪的羽毛,从里面筛出一根黑色的细骨。
他在藏巧于拙,他不是他所展现的那种人。
朝廷在给这里册封官员时挖了一个大坑,这个坑中刀剑犬牙交错,远比看起来更恶毒些。他们给两位不相上下的领袖封了平行的官职,谁也无法管辖谁。
要么一拍而散,平均分掉手里的人马土地,成为两方比现在衰弱得多的割据势力,要么还在一起,就只能一边统文一边辖武,各自收好衣袖,不要让它们在哪个领域交叠在一起。
而文武分治总有一天会出现裂痕,互相合作迟早成为互相掣肘,他们谁都不能更进一步走到僭主的位置上去,否则两方一定会打起来。
裴纪堂无比地清楚这件事,但朝廷是光明正大下的诏书,他不得不接下这个阳谋。这个不满而立的世家子让自己显得越来越像一个温暾的老好人,甚至有时候显得优柔懦弱,他一层一层地把那些可能存在裂隙的环节都包裹起来,谁会和一个面人起冲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