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饥饿者的食物 - 索姆河战役 - 段雪莲 - 玄幻魔法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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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饥饿者的食物

9点59分,原先是小饭馆主人现在穿上了国民军军服的雷贝代,前额上顶着有铜十字帽徽的灰色油漆布雨帽,腰间系一条皮带,把一杆扳机经过改良的“七一”步枪交给国民军贝尔廷。“喂伙计,接住这杆枪,包管让你满意。”交班时他偷偷地跟贝尔廷说。

他们两个都穿着军大衣。雷贝代的很不合体,特别肥大。他俩朝着尔科普班住的营房那边走去,雷贝代一面走,一面顺便告诉贝尔廷,他怎样没费力地查明了法军货车上的大纸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原来雷贝代碰上了一桩意想不到的好事儿。

“你尝尝,”雷贝代说着把一块有棱角的硬东西塞到贝尔廷的嘴里。贝尔廷仔细嚼了嚼,是一块烤焦了的小白面包。于是贝尔廷惊讶地望着雷贝代,雷贝代很得意地点了点头。白面包,伙计。这是红十字会供给在德国的法国俘虏吃的,怕他们饿死了。但是并不供给我国妇女们,所以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雷贝代说着,用手拍拍自己的大衣口袋,“咱们有了好吃的东西啦。”

“就是这种像石头一样硬的东西吗?”贝尔廷问。

“伙计,”雷贝代同情地回答说,“把它放在咖啡里泡软,然后再抹上点黄油和人造蜂蜜,在平底锅里一煎,不就是很好的油煎面包吗?若是你的夫人有葡萄干,夹在里边,再一烤,那简直是太美了,甚至在复活节也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布丁了。这是真正小麦面做的!据说有人问皇后现在吃的是不是白面包,她很不愉快地坦白承认,这样的小麦粉做的白面包早已吃不到了。”

他俩一面聊着,一面慢慢地走,来到营房门前,卡尔·雷贝代已经抓住门把手,但又回过头来小声跟贝尔廷说:“若不是你在野战医院里那样热情地驳斥他们,我也不会把我发现的这个令人愉快的秘密告诉你。可是你最近吃人造油罐头的时候却常常把我们给忘了。”

贝尔廷听了雷贝代的话,感到很难为情,就一声不响地背着步枪,穿着长统靴,慢慢地走回去站岗了,在维龙一奥斯特小车站旁边的两条运输军用物资的窄轨铁道之间徘徊着。

春天的夜色温和地笼罩着延伸在河流那边的一片谷地,右边耸立着一道小山岗,丹渥野战医院就隐藏在这里。虽然泥土老粘在靴子底上,也总比那个充满烟味和恶臭气的士兵营房强,走出来呼吸呼吸潮湿的空气,使人觉得很愉快。去年春天,格拉斯尼克准尉的一中队杂役兵从塞尔维亚开到这个小站上,刚下车他就命令他们冒着法军的炮火,简直像做梦似地一口气跑到巴伐利亚野炮队的大炮口前边。到现在快一年了,这段时间好长啊,多么奇妙的一年!从前贝尔廷在高中将毕业的那年,回顾自己刚进高中的时候,也曾觉得过去的那一段时间挺长挺长,这正像已经学会跳舞、嘴边长出几根胡子、穿上长裤子的青年人再回顾自己穿短裤的儿童时代一样,觉得时间似乎是太长了。的确,贝尔廷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样的一年就要结束了,虽然女护士克列尔已经答应在今天晚上为他给那个大人物打电话,可是他,杂役兵贝尔廷现在已经不像跟她刚认识的那些时候(例如,她在克罗辛的病房里熨衣服的时候)那样天真了。他曾经听别人说过,这个美人跟皇太子有某种暧昧关系,当然这个消息他是刚知道的。可是她为什么就不应该和皇太子有关系呢?谁有权去干涉一个成年人的私生活呢?在军队里大家都对皇太子没好感,甚至怨恨他。他自己逃避了以他的名义加在多少万士兵头上的苦难。只要回忆一下留在莫雷一阿赞公路上泥里的那盒纸烟,就可以明白士兵们对待皇太子的态度。但是,皇太子是个好色之徒,他是不会拒绝他从前所爱过的女人的。女护士克列尔的周旋大有成功的希望,愿上帝保佑她!杨施少校那个阴险毒辣的矮鬼,就是跷起脚,伸长脖子,使尽吃奶的力气往上钻,也够不到皇太子的门路。

贝尔廷内心充满了希望,踏过岔道口的一根根的枕木,在两列火车之间巡视了一趟。

右边是五辆带棚的大货车,里面装着潮湿的弹药、坏*和杂役兵们拾集的哑弹,左边,在离开相当远的地方,是装面包的火车,没有车棚,上面盖着大块帐篷布,用绳子拦着。贝尔廷把两手放在军大衣口袋里,一面溜达一面想,还要站两个钟头岗,有可以让他沉思的时间,因此他非常高兴。不过他-想到野战医院里发生的那场争辩,就感到烦恼。他跟其他的士兵一样,时常谩骂,谩骂就是士兵发泄不平和逃避责任的法。他还从来没有像刚才在野战医院里那样,在牛人各官长的面前十分激愤地发过火,保尔对于他的这种态度表示祝贺,可是那个谨慎的野战医院的院长却要求别把他们的这场争辩传出三号病房。

这场争辩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今年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活了整整一百年了。在战争刚一开始的时候,为了德国的伟大振兴,他满腔热血地参了军,甚至为自己能够生在这伟大的时代而感到高兴,当时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弱,老怕人们不准许自己参军吗?可是现在,还不过两年,他觉得一切都完蛋了。他周围的世界是冷酷的,人们的面孔都是狰狞的,一个庸俗的专横集团用暴力统治着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占优势的不是正义,而是粗野的皮靴。这次世界大战就是皮靴乱踏一阵,德国的皮靴踏了法国的皮靴,俄国的皮靴踏了德国的皮靴,奥地利的皮靴踏了俄国的皮靴,意大利的皮靴踏了奥地利的皮靴,而英国的系带皮鞋比所有的皮靴都厉害,剪裁得最精巧,到处“支援”,但是他踏到哪里,哪里就受打击,他的手法玩弄得十分巧妙、狡猾。现在,美国的系带皮鞋也抬起来了世界变成了疯人院,和平时期的一切良好现象全都不见了。士官们依然横行霸道,在这种世道里只要能活命,就值得庆幸了。

维尔涅尔·贝尔廷只顾心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溜达到了装面包的火车旁边,火车上边盖着灰色和褐色的帐篷布。贝尔廷揭开中间一辆车皮上篷布没有捆绷的一边,用手摸了摸,好大的面包啊!他把纸口袋从侧面撕开一点,就摸到了里边装着的面包,于是站岗的贝尔廷赶紧从纸口袋里往外掏,把面包塞满了自己的军大衣口袋,然后像犯了罪似地往四周探望了一下,再把头缩进肩膀里去。但是,除了高悬在天上的又远又小的月亮,再也没有谁看见他,月亮周围的天色很明亮,月光透过薄薄的五层浮云,照射到谷地上。

站岗的贝尔廷由于军大衣的深口袋里已经装满了面包,不能再把手插进口袋,就戴上了手套。第二天早晨,他将要把这白面包用包裹寄给妻子莱纳拉,并且把刚才卡尔·雷贝代告诉他的煎面包方法也写在信里告诉她。家里的情况很糟糕,怎么办呢?现在德国国内到处都很糟糕,这一点至少是肯定的。最近几个星期收到的信里所写的很多事情都是值得深思的,只是没有时间去想。今天有了思索的时间,他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内兄大卫——未来的音乐家,这个人眼睛虽然很明亮,却被他父母的弥天大谎欺骗了,因此他从新兵营里写信给自己的妹妹把自己的父母痛骂了一顿,他写道:“这里千方百计压榨着志愿兵,卑鄙无耻已达到极点,但是人们却管这个叫做为祖国志愿服役。”贝尔廷心里想,是的,大卫还年轻,有时看问题过于尖锐,他并不只是在研究贝多芬的电报符号(大卫从前曾把五线谱叫做贝多芬的电报符号)。贝尔廷还听到了关于他弟弟弗利茨的令人懊恼的消息,他弟弟所在的那个团又离开了罗马尼亚,现在秘密地驻在伊萨尔克塔尔·南的罗尔,这不仅对于参加将要发生的战役的德国人是凶兆,就是对于意大利人也不是吉兆。是的,老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已经晏驾,维位的太子卡尔也已到前线“视察”过了(“视察”的字眼是卡尔自己说的漂亮话),但是,像从前一样,主要的工作还一定要普鲁士人来做(本来巴伐利来人、符腾堡人或黑森人也能做这些工作)。林娜·贝尔廷夫人的心里还是绝不能无所牵挂。任何人都不会否认,过去和现在她都最疼爱自己的小儿子弗利茨,可是今天,至少是不久以后,她就可以不再为自己的大儿子战战兢兢的担心了。自己的小说所感动的一位读过电话了,贝尔廷夫人,尽管对你的大儿子放心吧。

一间很小的小房子里摆着一张很窄的床铺。但是,里边还是可以容纳下两个人。甚至,虽然克罗辛少尉的一只脚上缠着很紧的绷带,但是他那很长的腿居然还能不可思议地在小房子的窄铺上伸开来。在对面的房间里弗拉华少尉一个人睡得正香甜。

“现在我不是该去打电话了吗?”

“你这才想起这件事情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中带有一种愉快的笑声。

“可是,我答应你是在今天晚上打电话呀。”

“是啊,离晚上的时间还早哩,现在天才刚刚黑。”

女人又低声地笑了,笑得很迷人,毫无疑问,这间房子里还从来没有传出过这样的笑声。一个不像样子的玻璃杯里漂浮着一根油灯捻子,它那微暗的光亮照射着天花板,照到克列尔女护士的沉静的眼睛上,照到克罗辛的额头和鼻梁上。

“我们必须很理智,少尉,别忘记你的宝贝是一个女护士。”

“她必须睡足觉,明天早晨还要去工作。我必须有七小时的睡眠。”

“迷人的护士小姐,你能不能在十一点钟以后打电话呢?”

“在十点和十一点之间。”

“好,就在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打完电话,你再睡,好吗?”

她坐起来,发辫向下垂着,唇边上露出笑容,双肩仿佛是从耳垂处开始向两臂下垂,显得非常精神,分外可爱。她的眼睛凝视着克罗辛。克罗辛慢慢地把自己的长胳膊搭在她的肩上。

“克列尔,”克罗辛低声说,“克列尔!”

“怎么,你是个小孩子吗?”

“我简直是太幸福了!那个贝尔廷不值得使你从被窝里爬出来,用自己那柔嫩可爱的脚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去替他打电话。”

她把一只脚伸到被子外边,活动着脚趾头,脚趾的影子在墙上跳动着。

站岗的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呀!简直是希望时间过得多么快,就过得多么快。贝尔廷在岗位上徘徊的时候,他那充满希望的脑子里不断思索着生命的流逝、星体的运转和变化以及思想的闪现等问题。令人奇怪的是,他脑海里经常有一种思想冲击着,这个思想在薄薄的脑壳没有最后找到最薄弱的地方把它冲破以前,总是集中在一个问题上。

贝尔廷用满意的目光望了望周围,这个月夜非常寂静,向这里传来的勉强可以听得到的某种声音,使他感到迷醉。那是在很远的地方行驶的一辆货车,不是橡皮轮胎的,而是铁轮的货车的响声。原来前线上也时常有炮台停止射击、步兵的枪声被高山吞没而显得寂静的时候。月光照耀得非常明亮,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一根根的枕木、对面的岔道器、破炮弹和铺设在铁道中间的碎石子。

他把自己的军大衣口袋里塞满了没有加盐的白面包,这件事做得对吗?雷贝代偷了命令他看守的面包,这是不是一种监守白盗的严重罪行呢?贝尔廷不是也犯了同样的罪行吗?这种行为如果被发现了,不是将按军法严重治罪吗?但是,要是有人去自首或告发别人的这种犯罪行为,那么不管哪一个首长听了都只会一笑置之。在战时偷盗一点吃的东西,算得了什么呢?战争本身就是一种大规模的连续不断的掠夺,它掠夺着邻国人民,也掠夺着本国人民,现在战争已经延续快满三年了,白昼和黑夜,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掠夺。因此,偷盗几个面包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士兵所需要的东西,必须发给他们,而很长时间以来杂役兵就迫切需要面包了,现在还一点也没有发过,他们就只好自己去掠夺。只要他们掠夺的方法巧妙,那就可以长期掠夺下去,要是掠夺的方法拙笨,也就是贪得无厌,那很快就会倒霉。正像普芬德上士一样,几天以前忽然看不见他了,听说被调回麦茨地区去了,他的品德表上还留下了一个很大的污点。

今年冬天,饥饿已经严重到极点,杨施少校早已被迫吐出自己的私蓄,于是他要找一个替死鬼,大胆地买了圣诞节用品的普芬德先生就做了他手下的牺牲者。这件事简单地说来是这样的,中队里的公款被杨施少校侵吞了,因此中队的食堂没有钱,不能像其他中队的食堂那样供给杂役兵们以补助食品,供给他们干酪、炸肉饼、熏鲱鱼、巧克力糖。医官对此提出了控诉,弹药库也提出了控诉。东岸集团军司令部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些控诉,听了传令兵贝伦德的报告,当时又收到了一双系带的破皮鞋和一封讽刺性的信,这些都成了撤换上士的适当理由。接替普芬德的人已经到职三天了。这个人是谁呢?杜恩中士,他是一个很稳重的人,两个灰眼珠显得很严肃,他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可是他却使野心家格林斯库没有能带上短剑和正式官级绶带。贝尔廷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把大拇指伸在步枪的皮带下,又有目的地慢慢走回来,经过了一段很长的距离,来到了面包车旁边。

是啊,这就是面包车,于是他从一个地方解开绳子,抓住大概是守卫面包车卫兵出入的门的把手,把门拉开。他心里想,这可太好啦,这才是真正的人类社会。国家本来是保护弱者不受强者侵犯的防御工具,但是它偏偏坚决地倾向于强权者的一边,为了强权者的利益,掠夺着它所保护的人们。当然,这种掠夺是有一定限度的,不能使饥饿者过分饥饿,以至于不能劳动,那样饥饿者就要团结起来去反对掠夺者。但是,弱者的团结是被禁止的,因此过去弱者都是单独行事、单独提出控诉的。今天,我要号召团结,弱者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可是现在我的大衣口袋里装满了从弱者那里偷来的、准备要寄给我妻子的白面包。《圣经》上写着“要把你的面包分给饥饿者”,而战争实际上是掠夺饥饿者的面包,我积极地参加了这种战争,我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吗?杂役兵维尔涅尔·贝尔廷在这一片刻间干的是什么呢?他偷盗了法国战俘的妻子替法国战俘搜集来的、而且是他们正急切盼望运来的食物。尽管贝尔廷认识到了这一点,可是他毫无打算把偷盗来的面包退回去,因为他的妻子在家里也正在挨饿。在晚夏的时候,在十月初,他还违抗长官的命令,把自己的半块军用面包送给了当时在弹药库做清除垃圾劳役的俄国俘虏,很清楚地回忆起那个皮肤和穿的军大衣都变成土褐色的枯瘦士兵,当时这个士兵正打扫第三小队营房前边的小道,他见了贝尔廷就停下手恳求说:“给我一块面包吧,朋友!”那个饥饿的俄国俘虏脸上浮现出愉快的表情,把一块硬黑面包塞到军大衣的口袋里去了。站岗的贝尔廷又把步枪背上,倒背着手,无精打采低着头往前走着,走过了规定的岗哨地段,心里感到惊异和恐怖。他想,他妈的,现在的生活情况简直太不像话了!这一片刻间,在遭到破坏和烧毁的凡尔登市后面很远的地方,有一架飞机正在准备起飞。画家约翰,法兰西斯·鲁阿德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脸色苍白,感到胸部有些发紧,他正在和机械士兵们检查载波平面的强度、升降舵、水平舵和挂弹钩。*像大蝙蝠一样,倒悬在机身的下边,总共是四个,两个在右边,两个在左边。鲁阿德心里想,这类的轰炸机都响得太厉害,不过这倒不值得奇怪,因为从布列利奥飞越英吉利海峡到现在还不到八年。可是从彼古以他的翻筋斗、旋转行进和头朝下等飞行特技震惊全世界,隔现在又有多久了呢?鲁阿德摇了摇头,把手插在口袋里,心里觉得人类很奇怪,因为当时震惊世界的绝技,今天已经成为作战飞行员的普通技艺了。他想,要消灭战争。战争是最污秽的丑恶行为,但是如果德国人想要践踏我们法国的领土,我们就不得不轰炸他们。

然后,鲁阿德问了一下燃料的情况。他希望一切顺利,半小时以后就能回来。小棚子旁边有一棵苹果树,光秃秃的枝条伸展在天空,好像画上画的一样,鲁阿德在这棵苹果树的树干上敲了三下。他的伙伴飞行员菲利普布里塔尼地方一个渔民的儿子,这时正从对面仓库的阴影中走出来。在上飞机用皮带把自己捆到座位上以前,菲利普还忙着解了一次手。菲利普手里拿着一串象牙念珠摇摇摆摆地慢慢走近了。他把念珠当作护身符,把它挂在飞机里自己座位右前方的一个小钩上了。鲁阿德向他点了点头,菲利普也点头回答了鲁阿德。他们就好像已死在燃烧起来的飞机破片中一样静静地结合在一起,现在他们除了这样的友谊以外,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克罗辛少尉伸开两条长腿从他所热狂追求的女人的床边下来,穿上衣服,吻着她的两只手,祝她晚安,然后他尽量放轻脚步,一跛一拐地几步就跨进了对面自己的病房。房子里很暗,弗拉华少尉正打着鼾,从走廊对面的士兵病房里,也传来了各种不同的鼾声。克罗辛沿着墙壁,摸索到自己的病床边,放好拐杖,然后用熟练的动作躺到自己有虱子的床上。他充满愉快和无法形容的幸福,心扑通扑通地跳动得很厉害,除了心脏在胸腔里的跳动声,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他变成了自己生活的主宰者。他觉得自己占有了这个女人,比谁都幸福。他现在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当飞行队长、总工程师和拥有许多分厂的大工厂的经理了。

这个女人这时正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忙着梳洗,就要谨慎小心地打开门,拿着手电筒,急急忙忙地听从他的要求替他的朋友去给一个大人物打电话了。克罗辛对这个大人物并不嫉妒,因为这个大人物只是在这个女人的生活中留下了回忆,这个女人早已对他感到可有可无,甚至讥笑他,现在他要是再把她搂在怀里,她甚至会像一阵旋风似的从他的怀里冲出来,她是皇太子不能想象的至高幸福的生活机器中的推进器。他不能留在多阿乌山,因为在这个时期内一定会有些意志薄弱的人劝他离开这里,可是他却不能放弃这个女人,他要为他们开辟一条未来的道路。克罗辛少尉冷静地闭上眼睛,笑着准备要入睡了。本来他还不想睡,要把她叫回来。他还很兴奋,现在只是稍稍打一个盹。明天,她又要替士兵们去换下溃脓的绷带。这有什么关系,这也是生活呀。他自己在心里哼起诗人弗利德利希,席勒写的一支支大学生的歌曲,开头的一句是:“欢乐,美丽的神的花朵……”

当女护士克列尔穿过三号营房的长廊往下走,拐过拐角,又穿过二号和一号营房的更长的走廊的时候,她暗自忖度:她还让房子里的灯亮着,这不是太愚蠢了吗?小油灯的气味会熏得她睡不着,她已经把窗户打开了,应该趁她离开房子的时候,让房子里通通空气。她很想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吸入新鲜而洁净的空气,让全身一直到脚趾尖都感到幸福,她已经有十来年没有体验到这样的生活滋味了。只要把雨搭关上就行了,从雨搭和窗框之间可以透进足够的空气。实际上,对于这种事不应该过分拘谨女护士克列尔是一个老兵了,她知道为了打开出路,对这种事也不能拘谨。但是,她还是觉得要聪明些、理智些,终究是回去把灯熄掉的好,想到这里,她自己笑了,人的行动不总是谨慎和理智的,而一般是尽管有理智,实际行动却往往很随便。她现在已经很疲倦了,讲话必须小心,好在还要等一些时间才能接通电话,这几分钟是最宝贵的时间,应该仔细考虑一下。

倘若雨搭没关严,真要朝外边漏出一道光来,那可怎么办呢?难道偏巧会在她不在屋的这一刻钟内有人从窗前经过吗?电话兵都不爱多嘴,他们也应该这样。女护士克列尔在烟雾弥漫的灯光下,等着电话兵凯勒替她挂电话。她坐在那里,两肘支在桌子上,两只纤细的手托着两腮,眼睛望着凯勒。不久,他就打起瞌睡来了。于是她掏出卷烟盒,要抽一支烟。当她的视线落到熟金属制的卷烟盒上刻的姓名缩写字母和下面的国王像上的时候,不禁笑起来。这是一个金卷烟盒,她就要跟赠给她这个卷烟盒的人在电话里讲话了。

德意志帝国的皇太子是一个特别好客的主人,今天晚上他的精神很愉快。他设宴招待他所邀请的一个瑞士军事作家,跟他谈了很长时间,谈到第五军在最近几天的马尔涅战役中的胜利前进,皇太子很熟悉这些情况,他认为他的愿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坐在小圆桌旁边的,还有一个随军记者和一个画家,他俩都在德国的报馆里工作。此外在座的还有皇太子的一个随从副官。这次宴会上没有女客。传令兵走进来,附在副官耳边小声报告了些什么,然后副官转身面对着皇太子,用客人不懂的一种语调,请他去接电话,说有人给他打来电话,有公事要向他请示。瘦高的皇太子很灵敏地站起身来向客人道了歉,就匆匆地到邻室里去了。

他还不知道给他打电话的是谁,但是他并没因此而感到不愉快。也许是他的妃子,也许是他的小儿子。

当他坐到放电话机的写字台以前,他的副官跟进来,又报告两句话,就走出去了。于是,皇太子在电话里说:“你是多么有魔力呀!”

不管哪个女人都不能不为这样的爱情所感动,在这方面还不老练的德国女人更不能不感动。因此,女护士克列尔也立刻开玩笑地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跟你说话的人是谁?你是在向谁卖弄你的爱情呀?”皇太子低声地笑了,在电话里用他从前给她起的爱称来称呼她,他仿佛是并没有注意到九个月以前他们最后一次会面的情况。

他问女护士克列尔能不能到他这里来,陪他一个短时期,因为有很多好朋友在他那里聚会,可惜像往常一样,没有女主人,他还说过两分钟他就可以乘汽车到丹渥野战医院去。

女护士克列尔笑了。恰巧电话室里三个眼睛有毛病的电话兵这时都到外边观赏星光去了,所以她可以毫无拘束地跟他讲话:“你虽然好像是一位伟大的军事首脑,可是你还不知道野战医院院长的职责。”倘若皇太子能够驱车到野战医院里来,她当然很高兴,可是皇太子驾临野战医院时坐在汽车里要保持皇家的尊严,而且他的来访只能表示对野战医院的关怀。然后,她可以向他介绍一个军官,一个工兵少尉,这个军官会把关于多阿乌山最后一些日子的惊人事情报告给皇太子。

皇太子以嘲弄的口气问女护士克列尔是不是已经爱上了这个军官,跟他发生了关系,但是她用讽刺的口气反驳了皇太子。她的脸红起来了,当然皇太子是看不到的。然后,皇太子向她打听什维尔辛茨中校的近况如何,他是否能给什维尔辛茨中校一些帮助?但是女护士克列尔并没有回答他关于她丈夫的任何新消息,并且说一直到战争结束以前,她的丈夫不会有什么新的转变,这令皇太子听了感到很遗憾。女护士克列尔今天当然是因为要替一个人说情才给皇太子打电话,这个人跟她并不亲近,但是,她对这个人却很敬仰。她在电话里用女人的富有魔力的莱因口音,说明了高等文官考试合格者作家贝尔廷、贝尔廷的上级杨施少校先生、和李霍夫师军法庭迫切需要一个来替补前去担任战斗任务的书记官的全部经过情况。

皇太子很喜欢在电话里和他讲话的这个女人,他又被她迷住了,觉得她就好像是站在自己的面前一样。他把嘴紧贴在授话筒上,要求她也用关怀贝尔廷这样的热情态度来对待他,有时也以同样的热情来想念他。要不是他对女护士克列尔有很清楚的了解,那么他会产生痴情的醋意的。

“嗳,”女护士克列尔善意地回答说,“在‘退场’这样多的野战医院里,对一个人的评价有时要比写军事报告的人所作的评价正确得多。”(在冷酷无情的医学术语中把死亡叫做“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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