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世事皆如轮回
第十二章
世事皆如轮回
街上人影寥落,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青石板路上。路面不平,坑坑洼洼蓄着水,一脚下去就能湿了半截裤管。两旁的摊贩生意清淡,掌柜们都在撑着头,眼巴巴看这场雨何时停歇。两个人撑着伞,一前一后走过主街,无人注意到,前面那人就是城中姑娘心心念念的洛家家主,而后面的女子是他新过门的夫人。
陆凝并未刻意敛息,以李婴夙武者的警觉,早就知晓她跟在不远处。他未曾阻止,她也没有太过靠近,两人就像陌路人一般,行走在空荡寂寥的城中。
李婴夙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直走到了河边。
阜城傍水,水路四通八达,是以商贸繁华。早年洛家未起势前,因占据了地利,没少惹来豺狼虎豹。直到近年四大世家局面渐稳,洛家才得了片刻的安宁。可这江湖局势,亦如这天气,说变就变。
李婴夙在拱桥上站了许久,盯着泛开涟漪的河面不知在想什么。他在桥上,陆凝就站在桥下,一动不动地注视他。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下桥走进了一处茶寮,让老板泡了一壶茶,却不饮,反而撕了苦茶的封皮,倒了一杯“不得”。老板嗅到这香气,上前攀谈了几句,想打听这是什么东西。他并未搭理,只是兀自发呆。老板自讨了没趣,正要走开,又一名妙龄女子步入茶寮,收了湿漉漉的伞坐在另外一桌。老板忙不迭堆出一脸笑,上去招呼客人。
两人两桌,两壶茶,各自不语。一场雨连绵至入夜也未停歇,街上仍没几个人。老板掌了灯,抱怨着生意不好。过了亥时,见两个客人还没要走的意思,老板踌躇着走到陆凝的桌前,说:“姑娘,已经夜深了,您不回家不怕家人担心吗?”
陆凝摇摇头。
老板又关切道:“还是您怕天黑不敢独行?若是如此,待会儿我收了摊,送您回去吧。”
陆凝看了一眼这说话的中年人,敦厚老实,目光极为诚恳,没有丝毫狡黠之意。她稍稍扬起唇角,扯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不必了,我在等人。”
“等人?”老板不解,看看黑漆漆的街角,“现在已经很晚了,您等的人会来吗?”
“会来的。”陆凝摸着茶杯,“我在等我的夫君,他是这天底下最爱我的人,现在下雨了,他会来找我的。”
这和下雨有什么关系?老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有陆凝明白,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她不打算多说,老板只得挠了挠头,不解其意地回了角落里坐着。茶寮外的雨势渐渐转小,屋檐上的水帘时断时续,晶莹剔透的雨珠落下来,溅在泥坑里,发出如筝音般清脆的响声。
半晌,李婴夙拎着“不得”坐到了她对面,给她也斟了一杯苦茶,说:“姑娘这么晚不回,也不怕他人心生觊觎呀?”
“怕什么?有你在。”
“我是谁呀?”
陆凝默了默。
“我刚刚好像听见你说,我是你的夫君,是这天底下最爱你的人。”李婴夙咧着嘴笑。
陆凝也没否认:“这句话,能让你的心情好些吗?”
李婴夙一愣,而后苦笑着揉了揉眉心:“让夫人担心了。”
“你也可以选择不让我担心。”
李婴夙沉默少时:“那可是一段不怎么好的回忆。”
“但凡关于你的事,我都愿意洗耳恭听。”
“夫人,你这话说得真是戳到我的软肋了。”整理了一番思绪,李婴夙将往事娓娓道来,“李阎便是阿昭。”
“我知道。”陆凝抿了一口苦茶。诚如李婴夙所讲,这茶苦到极致,半点回甘也没有,入喉只觉得发涩,难以下咽。她皱着眉心放下茶杯,定定地望着李婴夙。李婴夙看她喝不惯这苦茶,将茶水倒了,又给她换了一杯老板泡的龙井。现在串联起之前的事,李婴夙估摸着她答应他成亲的那一日,回禅宗应该就是为了去众生相。以她的能力,李阎多半说出了所有往事,是以自己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
“我自小是被戚姨养大的。阿昭和我,同你胞弟与你,境况有几分相似。”
陆凝认真听着。
“阿昭的父亲,便是不老族的族长,颇有野心,手段也略为偏激。早年他想一统南武林,将不老族发扬光大。”说对了一个成语,给李狗子掌声鼓励!
“阿昭出生时,族长已有一百五十多岁了。不老族族人性命普遍不会超过两百岁,他老来得子,换作正常人,都该把这儿子宠上天,可他并非如此,”李婴夙顿了顿,黑白分明的眸子有些混沌,李婴夙深吸了一口气,缓解着胸腔里的苦楚,慢声道,“他对阿昭非常严厉,就像……”
“我父亲对待小楼?”
“是。”李婴夙点点头,“我和你的处境一样,老族长喜欢用我和阿昭作比较。可你到底是长女,算有立场。我什么都不是,只是戚姨好心之下捡回来的弃婴而已。我年轻时,说得好听些是没有心机,说得难听点,就是白目。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阿昭会承受什么,每每有所进步,都像献宝一样在族长、戚姨还有阿昭的面前展示,让他们看到我的精进。我只想着他们收留了我,我不能当一个废物,可我没想到,这事会给他们一家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族长每次人前夸我,人后便打骂阿昭,一次比一次狠,严重的时候,阿昭整整一月没下得了床。”
“后来我年满十六岁,便跟着族长扩张领地,成日刀风剑雨的,偶尔回族里一次,阿昭身上的伤总也不好。他还骗我,说是摔的,说是练功伤的,要么就是自己体质差,受伤好得慢。你说我有多白目,我最初竟然都没怀疑这些借口。直到有一回,我内功心法有所突破,又兴致勃勃地找到了族长,那时看到戚姨躲在边上抹泪,我才察觉到事情不对。我找了借口离开,然后中途折返,才看到了阿昭被鞭打。从那以后,我尽量收敛,再也不敢在族长面前锋芒毕露,我以为这样会缓和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可是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掌控。”
陆凝握住了李婴夙轻颤的手。李婴夙埋着头道:“阿昭身上的伤不断增加,我那时真是恨透了自己。如果他能像你胞弟那样恨我,厌恶我,我的心里或许还好受些。可阿昭不但不怨我,还反过来安慰我,说是自己笨,总惹得族长生气。”
陆凝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偏执疯魔的一个人,往昔还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我们十八岁那年,鹋羽族用獒鹰来犯,阿昭替我挡下了致命一击,一道伤口从脖子划到心窝,险些就丧命了。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将他护得好好的,绝不会再让他受半点伤,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的前面。”
“李婴夙,别把他人的苦难都归咎到自己身上,此事源起于老族长,一个人若是天资聪颖也算得上是错,那这世道岂非黑白不明?”
“这世道,不向来如此吗?黑与白之间,早就模糊不清了。”
陆凝无言以对。
李婴夙静默片刻,继续道:“鹋羽族进犯过后,族长变得越发不择手段。他疯狂地杀戮其他门派,对待阿昭也泯灭了人性。他要让阿昭短时间内突破内功境界,阿昭做不到,他就想了一个丧尽天良的法子,以戚姨的性命来威胁阿昭,让阿昭爆发潜力。”
“有一日,阿昭哭着来找我,说戚姨被抓了,他该怎么办?若是换成现在的我,我定然亲手杀了那老畜生,可当时的我不敢,他是不老族信仰的神,我在他的羽翼下长大,不知道该怎么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昭把自己逼得七窍流血。阿昭打不过老族长,撕心裂肺地哭,在地上拼命地磕头。但即便如此,那个老畜生也没有放过为他生儿育女的人,他就在阿昭面前,亲手掐死了戚姨。他还对阿昭说,你娘的死,全是因为你没用。”李婴夙抱住头,“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么变态的人?为什么我没能再强大一点,救下戚姨?”
陆凝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她绕过桌子,抱紧了李婴夙。
李婴夙剧烈颤抖,连话音都起伏不定:“戚姨死后,阿昭心脉受损,昏迷了整整三年。我那时明明恨透了老族长,却因为戚姨交代我保护好不老族,还要替他东征西讨。没过多久,不老族过度的扩张引起了南武林公愤,十八个门派共同围剿不老族。说实话,我那时候是有点幸灾乐祸的。不知是谁,在乱局中闯入了地底的蛊冢,导致蛊毒四溢,大多数人当场暴毙,其中,也包括了老族长。”
这后面的事,陆凝已经知悉了。人性本善,耐不过红尘浊浊,总是初心易泯。陆凝忽然对那曾囚在众生相里的人生出了几分怜悯,沉默了许久,她道:“是你救出了阿昭?”
“嗯,我拼着全力赶去阿昭房中时,他已经醒了,就那么呆滞地坐着。我问他什么,他也不答。后来,我便背着他,带着尚存的不老族人离开了南疆。我们辗转了几年,幸得天挽宗收留,才有了一个落脚处。”
“你想过是谁破坏了蛊冢吗?”
李婴夙一愣,不解陆凝话中的含义,茫然地抬头望她。她思绪千回百转,也不愿再给这些过往添上沉重一笔,索性转移了话题:“便是因为阿昭待你情深义重,你就替他背下了天挽宗的灭门之仇?”
李婴夙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