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的安慰
克制的安慰
顾檐声颤抖着拧开药瓶，干咽下那枚能暂时压制住体内风暴的小小药片，他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努力调整着呼吸，等待着药物起效，也等待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能稍稍平复。
几分钟后，那蚀骨的痒痛和窒息的恐慌感虽然仍在，但仿佛被一层薄纱隔开，变得可以忍受了一些，就在这时，车窗再次被敲响。
顾檐声深吸一口气，按下车窗，外面站着的正是刚才那位救护车司机，他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黄色雨衣。
“兄弟，看你刚来，这个穿上！”司机语速很快，带着善意的催促，“救援指挥部和伤员临时安置点就在前面那个蓝色大棚子下面，大部分医生都在那边！你快过去吧，那里需要人手！”
司机显然误将顾檐声当成了赶来支援的医疗人员。
他没有解释接过雨衣，指尖触碰到的塑料质感冰凉，司机的话语给了他一点力量，这里需要帮忙，他要加入他们提供一点微薄的帮助。
“谢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一丝坚定。
关上车窗，他深吸一口混杂着雨水、泥土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用力将雨衣套在身上，塑料摩擦过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不适，但他咬咬牙，忽略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一件之前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事，那就是在暴雨天推开了车门。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风立刻扑打在他脸上，但他没有退缩，他按照司机的提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显眼的蓝色大棚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泥泞里，脚下湿滑粘腻的感觉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童年那个废弃工厂，只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晃动的人影和那个越来越近的蓝色目标上。
大棚下人影攒动，顾檐声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江临，他和江临从小一起长大，无论在多么混乱的环境里，他应该一眼就能看到……
然而，巡视了一圈他都没有看到，反而看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在不远处，一辆开着后备箱的大货车外，周牧原正穿着和他同款的黄色雨衣，费力地从车上搬下一箱箱矿泉水，他旁边，赵强正动作利落地接过箱子，放在相对干燥的地面上。
“周老师？赵老板？”顾檐声有些惊讶地喊出声，朝着他们小跑过去。
周牧原闻声擡头，看到裹在宽大雨衣里、脸色苍白身上布满皮疹的顾檐声时，明显愣住了。“檐声？！你怎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脸上这些……”他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有些过敏了，……医院的车紧急，我就来帮忙送物资。”顾檐声简单解释了一句，目光依旧在人群中逡巡，“看到江临了吗？”
周牧原放下手中的箱子，听着顾檐声的语气好像并没有什么大事，就没在追问下去，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快速说道“江医生应该在最里面处理重伤员，那边情况更复杂，我们负责外围的物资补给和轻伤员初步安顿。”
他担忧地看着顾檐声，“这里太乱了，你……能行吗？”
“我可以。”顾檐声毫不犹豫地回答，眼神恳切，“让我帮忙，做什么都行。”
周牧原看着他强撑的模样，心里了然，也不再劝阻，指了指车上剩下的几箱水“那正好，帮我们把最后这几箱水搬下来，搬到那边棚子下面分给需要的人，小心点，地滑。”
“好。”顾檐声点头，立刻走到车尾，学着赵强的样子，伸手去搬箱子。
箱子并不算特别重，但对于此刻被病痛消耗了大量体力的顾檐声来说，却显得有些吃力，他抱起一箱水，动作因为身体的僵硬和不适而显得异常缓慢和迟钝。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既要对抗皮肤上不断传来的尖锐抗议，又要稳住重心，避免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摔倒。
雨水顺着雨衣的缝隙流进去，与汗水混合，粘在超敏的皮肤上，简直是新一轮的酷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脸色在雨衣的兜帽下显得更加苍白，但他咬着牙，没有停下，也没有抱怨，只是沉默地、固执地，一趟又一趟地搬运物资。
就在顾檐声将又一箱水艰难地放到指定地点，直起腰微微喘息时，他的目光穿过嘈杂晃动的人影，猛地定格在了一个方向。
临时搭建的急救帐篷入口处，江临正弯腰从里面走出来，他身上的白大褂早已沾满泥污和暗色的血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疲力竭的轮廓。
他正低头和旁边的护士快速交代着什么，眉头紧锁，侧脸线条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满是雨水和汗水的脸上带着近乎麻木的专注与疲惫。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影，在顾檐声眼里，却仿佛自带光芒，瞬间照亮了这灰暗绝望的雨幕。
“江临！”顾檐声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巨大惊喜和如释重负，他甚至忘了身上的不适，下意识地就朝着那个方向小跑过去。
他的动作引起了江临的注意。
江临擡起头，循声望来，当他的视线穿过雨丝，清晰地落在顾檐声身上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一瞬间，江临眼中的情绪复杂得阴暗。
听到熟悉的声音时，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因为过度疲劳而产生了幻觉，顾檐声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现在还在下雷暴雨……而且这是灾区，很有可能会出现二次塌方的临时救治场所。
紧接着，心底就涌上一阵最深切的恐惧和后怕，小时候那一场发病的回忆让江临有一瞬间的心悸，他知道自己现在有些应激，有关于顾檐声的雨天超敏综合征的应激又开始了……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顾檐声全身，看清那宽大雨衣兜帽下苍白得吓人、布满了醒目红疹的脸颊，以及从袖口露出、同样爬满荨麻疹并且有些红肿的手背时，他是又气又没办法。
“好好先生”怎么可能在听到了灾区就在附近时无动于衷呢？答案是不可能的，他太了解这位心善的小少爷了……
江临一直知道顾檐声内心并不脆弱，但他从未想过，这份心善和勇气，能在如此极端的情况下，以这样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迸发出来。
在这个人人自顾不暇的灾区，没有人会留意到这位救援者自己同时也是需要被呵护的病患。
顾檐声小跑到江临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了脚步，他仰头看着江临，眼睛里闪烁着找到依靠后的亮光，还有一丝做了“错事”般的心虚。
他浑身湿冷粘腻，皮肤下的火烧感依旧鲜明，他多么想不管不顾地扑进江临怀里，汲取那份能让他安心的力量和温度。
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双手紧张地攥着雨衣下摆，努力对江临扯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因为脸上的疹子和不适而显得有些扭曲难看。
“江临……”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无比的满足，“你没事……太好了。”
【看到你平安，我这一路的恐惧和煎熬，就都值了】
当然这句话，他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但那双望着江临的眼睛里，分明写满了这一切。
江临喉咙梗塞，所有责备的话都卡在了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顾檐声强撑的笑容，看着他明明想靠近却克制住的动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他几步上前，在顾檐言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一把用力地、紧紧地将人拥进了怀里，他无视了两人身上的泥水，无视了周围可能投来的目光，只是用尽全力地抱着这个勇敢得让他心疼也骄傲得让他心软的人。
他的拥抱，带着无法言喻的心疼，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刻的认同和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