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茫茫
73茫茫
极光持续了半小时,她们顶着寒风,等着最后一缕绿光消散,才慢慢踱回家庭旅馆。等吃过早餐,又窝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取暖聊天。
“爸妈那时急得要命,急着把我嫁出去,比让我哥结婚还刻不容缓。他们说我名声毁了,那些个什么有头有脸的家族,都觉得我不知轻重,又癫又狂。”昭昭忍不住笑出声,又补充一句,谁在乎。
周医生慈爱万千地看着她,“委屈你了。”
“那时候是挺委屈,可我没资格诉苦,更没资格诉委屈。只有我嫁了,他们才能安心。妈妈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可以被随便送人的小玩意儿。”
昭昭端起热咖啡抿了一口,周医生注意到她空空如也的手指。
“古话说得好,慈不掌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你父母怪不得能做这么大一番事业。”
昭昭良久不语,周医生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冒犯了人家父母,连忙道歉,“你别介意,我刚才乱抒发感慨,人老了,想到什么说什么。”
她笑着摇摇头,“我跟爸妈相处的时候并不长,他们给我的印象总是很美好。大概那时哥给了我太多关爱,我就已经很知足了。但人总不能一辈子懵懂,清醒真让人痛苦,妈妈说,她高估了自己在爸爸心中的分量。我终于明白她说这句话时有多么心灰意冷。我也高估了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当然我不该奢求那么多,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那时太年轻,处理不好跟家庭的关系。哥很多时候都忘了,我在这个家庭永远是亏欠的一方,而他是被亏欠的一方。我不敢要,而他想要的又太多了。”
壁炉里堆起的原木“噼噼啪啪”地烧着,空气中氤氲着暖烘烘的松木香,昭昭背过身,在火前搓了搓手。温暖的火光从身侧溢出来,她像沐浴在火光中。
周医生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体恤她这一路走来不容易。
“父母这么逼你,换成谁都不好受。”
“我理解他们,还是那句话,我对他们有亏欠,但我没法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
“你一定没有妥协吧,你哥呢?你跟他后来怎么样了。”
她曲起膝盖,将下巴搁在臂弯里,只有那双眼睛还露在外面。火光在她眸中闪烁,爱意如星火燎原,灼灼地燃开,将脸颊乃至眼眶烧红。她眼角微弯,牵出一条细细的纹路,笑意顿生。
那天下午母亲利用她的愧疚自责进行勒索,逼迫她做决定。她痛苦不堪,起初恳求母亲放她走,她可以永远不见哥哥。可这并不能让他们放心,在他们看来,昭昭只有结了婚生了别人的孩子,才能让孟亦林彻底死心。
许皎百般不肯,声泪俱下地要她做决定。她只得点头,让他们去安排。她实在太累了,只想先敷衍过去,就算她答应,易礼也一定不会答应,他们想了一出昏招。
那晚,她给孟亦林通电话,跟他说父母要她嫁给易礼,并向他倾诉自己想离开。可她没有明说是想独自离开,还是想跟他一起离开。
孟亦林默然不语,大概也听出了她的疲乏与绝望。他隔了很久才说,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处理好一切,然后他们一起离开。
她忽然感到沉重,如果真这么做,那她罪不可恕。她应该劝他,他要肩负起重大的责任,他不能走。父亲需要他,弟弟和母亲需要她。
可她说不出口,内心有难以启齿的想法,她一面受着煎熬,一面向往跟他离开。
一个月后孟传庆来了,陈羌阙也随行,他一年前回国进了公司,正式成为孟传庆的左膀右臂。
抵达那天,一家人难得坐到一起吃了顿饭。孟家五口人加上陈羌阙,围坐在宽大的长桌旁,水晶灯把餐厅照亮,每一粒垂下的水晶都照着不同的人,仿佛毫不相干的个体,却挂在同一盏灯上。
孟传庆问了几句孟醒的情况,许皎说每一天都在进步,康复只是时间问题。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遥遥无期的预言,但谁都指着这一点盼头过活。孟传庆的眉头舒展开,疼惜地看着儿子说,一点进步也很好,别拔苗助长。
后来孟醒开始发脾气,将一盘菜倒扣在桌上,抓起食物乱扔。他忽然嚎哭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弥漫开。昭昭立刻起身要推他出去,孟传庆问怎么了,昭昭有些难堪,说没事儿,我让护工给他换条纸尿裤。
昭昭捕捉到父亲那日益深刻的皱纹间潜藏的懊恼与哀痛,他摆摆手说,去吧去吧。她推着孟醒回了房间,让护工换了纸尿裤,又哄着他睡下。等她回了客厅,发现只剩下陈羌阙一人。
“爸妈呢?”
“他们在书房跟你哥说话。”
昭昭怔怔地望着书房门,感到一阵惶惑,真怕里面爆发一场战争。可是那里安静得很,就像没人一样,更让她觉得可怕。
陈羌阙打破了沉默,问她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他们从林荫小道走到海岸边,陈羌阙说起苹果的近况,苹果跟王小李的婚期定好了,就在下个月举行,他问昭昭会不会回国。
“前段时间她打电话来跟我说了,我大概率是去不了了。现在小醒离不开我,他就认得我,别人喂不了他饭,只有我能哄着他吃。苹果也很体谅,她说等明年生了孩子,让我一定回去喝满月酒。”
“真没想到她马上当妈妈了。她现在瘦了一大圈,说是孕吐太厉害,闻到荤腥就难受。王小李只有跟着她吃素,他可是无肉不欢的人,不t过那小子享受得很,一身小人得志的劲儿,可把我跟黎晖羡慕坏了。”
昭昭绽开一抹由衷的笑容,她问:“你们一定经常见面吧?”
“倒不经常见,都挺忙的,就前段时间黎晖回上海,我们四个人才终于聚了聚。黎晖他们公司在成都设了分部,他也跟着过去,还升了职,交了个成都的女朋友。他现在肚子大了一圈,比苹果肚皮还大。他说是因为成都好吃的太多,我们都说他那是幸福胖。”
“你呢?谈恋爱了吗?”
“我哪有时间,像我这样的,只能先埋头苦干。我想在上海买房,把爸妈和姐姐接过来住。”
“一定可以的,爸妈很器重你。”
他们停了下来,不远处就是沙滩,月亮被云遮住大半,冬夜的海洋总是显得十分萧瑟。
她忽然感慨:“时间过得真快,马上就要三十了,从前觉得三十岁是个特别成熟的年纪,是人生的另一个阶段。等真要到了,我又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长进。”
“不是没有长进,你只是一直很纯粹,不像我们,被社会磋磨出一层老茧。”
“哪有什么纯粹,你们一直在前进,而我原地踏步,不思进取。”
陈羌阙心里觉得难受,他低下头说:“昭昭,我一直很担心你,每天都在想你过得好不好。”
她没说话。
“我听说你会跟易礼订婚,是真的吗?”
许久得不到回应,陈羌阙疑惑地看向她,而她的眼里满含泪水,抿着唇望着海面发呆。他觉得她周身寒气,便脱掉外套给她披上。当他的两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时,她仿佛就在他怀里。
她任由他动作,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脆弱令他升起无限希望。他在心里盘桓了很久的那句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了,他想问,既然易礼都可以,那我行不行。
昭昭忽然回过头看向他,似乎也有话要说。
他们对视片刻,陈羌阙觉得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在眼里泛滥开来。他想最后争取一次,倾诉对她的感情,刚要张嘴,她先开了口:“回去吧,我得早点休息,易礼哥明天要来接我。”
他闭上嘴,将所有波涛汹涌的情愫都吞回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