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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医院已经凌晨一点,司机刚为他打开车门,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孟先生。他转过头,施霖从阴影中走出来,哆哆嗦嗦地走向他。
初冬的夜晚下起雾,她只穿了单衣单裤,脚踩一双拖鞋,脸色冻得青白,更凸显了额上那条还未痊愈的伤疤。
孟亦林有一瞬的诧异,随即冷笑着说:“挺有能耐,找到这里来了。”
“孟先生,我想见你一面,他们不让我见。求求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说几句。”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判。”
施霖低下头,两只手揪着衣摆翻来覆去地揉搓,摆出一副任打任骂的姿态。明天一早托德会带领几个保镖押送她去亚利桑那州,那里紧邻墨西哥边境。
根据自己的偷渡经验来推测,大概是为了从邻国出发,把她押送回国。她不知道孟亦林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再不行动,那一辈子也见不到江许了。
她耍了些小花招,翻出阳台,爬下五层高的楼房。托德到现在还没发现她跑了,大概没想到一个瘦弱的中国女孩,宁愿冒着摔断腿的危险,也要一步一挪地爬下高楼。他们虽然收走了她的手机外套钱包和鞋,但没有搜她全身,让她得以保全藏在胸罩里的美金。她知道孟昭昭住进了哪家私立医院,招了辆车赶往那里,在楼下守了三个多小时,终于等到孟亦林。
她并不想逃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就为见孟亦林一面,向他忏悔,获得他的认可,从而安心留在美国,了却未完的心愿。
她说:“我可以不来找你,随便跑到哪里躲起来,但我必须见你一面,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这就是你的诚意?”
她擡起头看他,头一次恳求一个男人不是靠美貌,不是靠卖乖献媚。她知道这男人不吃这套,她必须毫无保留地坦诚。
她重重点了下头,“是。”
孟亦林转过身冷冷地说:“上车。”
她跟着上了车,孟亦林叫司机开车,开往她刚逃出来的地方。
她恳求道:“孟先生,这些天我想通了很多事,我不能走,我想留下来照顾江许,求求你了,我保证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孟亦林不语,她接着恳求:“我不能让他坐牢,求求你,让我做点什么,就算被梁戴文找到也无所谓。”
他玩味地看着她,不冷不淡地说:“想再挨一顿打?”
施霖搭在膝上的手拽紧,那顿毒打还记忆犹新。梁戴文送昭昭到医院,不知遭遇了什么,回到家时杀气腾腾,打了她一顿泄愤。他抡起手掌用力扇在她脸上,扇得她落了颗牙齿,又扇下一巴掌,将她扇倒,额头正好磕在茶几上。她满脸鲜血,被扇得魂飞魄散,终于意识到梁戴文跟派对上那些男人一样,从未拿她当人看过,甚至就是因为他的态度,他们才更加肆无忌惮。
那天后,她趁梁戴文回国,偷偷逃走。回到法拉盛举目无亲,只得先找家小旅馆住下。没出两天被孟亦林找到,她被那些大块头保镖带到他跟前,她以为会再挨一次打,可孟亦林只让她事无巨细地交代所知道的一切。
孟亦林听完,没让她走,将她关在一间公寓里,让人守着。她一直以为孟亦林控制住她,是为了让她出庭作证。
她当时很是踌躇了一阵,既怕作证得罪梁戴文,又怕不作证得罪孟亦林。她是黑户,是无根的野草,也是俎上鱼肉,她被这些手眼通天的有钱人盯上,她无法反抗,只能任他们宰割。
可过了几天,她才得知自己将要被带离纽约。她摸不透孟亦林的心思,竟然不让她作证,要送她离开。她当真动过就此离开的念头,但另一个念头也冒了出来,如果一旦离开,她就再也见不到江许。
从江许冲出去为她拼命开始,她就彻底输了。只有这个男人拿她当宝贝呵护,她却弃之如敝屣。
她高估了自己,她无法控制局面,更无法控制人心。他们本来商量好去派对拍下照片,再放到网上,以此证实孟昭昭和梁戴文的关系。她没料到自己会被酒疯子缠上,更没料到江许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维护尊严,维护她。
她想了又想,第一次没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思考。她想起江许那句话,恶魔引人犯错,天使引人忏悔,江许就是她的天使。他曾拉起过她,她却要踩着他攀登天堂。可那哪里是天堂,那里遍布欲望,而欲望滋生魔鬼。
“我不怕挨打,我只求心安理得。让我出庭作证揭发梁戴文,就算我会被移民局遣返回国,会被梁戴文报复,我也愿意,只要能让江许减刑,我什么都愿意。”她说这话时,如同立在废墟之上的女将军,傲气十足地看着满目苍夷,掷地有声地喊着口号。
可孟亦林一脸高深莫测的冷漠表情,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车子很宽敞,后座有足够空间让她跪下来。她丢掉了很多东西,不要脸不要自尊不要真心,只想要换来好的生活。可到头来,丢掉了最宝贵的东西,换来了一场幻觉。
此刻她为江许而跪,她感到无比尊严,“我......我对不起江许,对不起孟小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孟先生,求你了,不要送我回国,我会……”
“我什么时候说要送你回国?”
施霖愣住,很不解地看着他。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片刻,才说:“江许没跟警察提起你,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还主动问起你怎么样了。他一点都没怀疑你,只是觉得生命中出现了一个怜惜他的人。而真正怜惜他的那个,被他送进了医院。其实稍微想想也能想到你就是mr.nice,他就是不愿多想,你能控制这么蠢的男人,就以为自己能运筹帷幄了是吧。”
施霖控住不住地流下泪来。
“他跟我坦白了他以为的真相,并且隐瞒了一件事,这件事还是从你这里知道的。”
她愣了愣,旋即想起是哪件事,试探着问:“是孟小姐被......”
“闭嘴!”孟亦林低声呵斥,眼里充满了厌恶。
她吓了一跳,迄今为止只见过他不露声色地施压,这突如其来的盛怒让她隐隐觉察出,孟昭昭的那件事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
“他理解昭昭为了隐瞒这事做出的牺牲,他要替她守住秘密,就像他为了不把你这黑户牵扯出来,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江许把你完全摘出去了,梁戴文巴不得不提你这茬,而昭昭也决定出庭作证。你运气挺好,还能全身而退。就算你出庭作证,也只会受到道德谴责,现在装什么好人。”
她默默听着,一边听一边点头,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觉得你的坦白能换来原谅?你以为我关心你的悔悟?吼两句就觉得自己大义凛然了?我最恶心浪子回头这一套,我从来信奉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你应该付出代价。”
施霖焦急地说:“孟先t生,不管什么代价我都受着,我......我去作证,证明我与梁戴文狼狈为奸迫害江许,孟小姐那事我绝不提。这样江许一定能得到同情,能减刑。”
“我不在乎江许能不能减刑,别太拿自己当回事儿,有没有你都无所谓。”
她六神无主,开始反复咀嚼这句话的含义。他不需要我作证,要我付出代价,他真的是想送我回国吗?她被这念头吓坏了,偷偷瞄了他一眼。他侧过脸望向窗外出神,无情无绪,任她跪着。
等回到公寓楼下,托德出来迎接,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又尴尬又凶狠,归根结底是为了用凶狠掩盖尴尬。他打开车门,先跟老板道歉,又去拽施霖,嘴里嘟囔着,naughtygirl。
她感到大势已去,但仍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她扒着车门不放,哀声祈求:“孟先生,我……我一辈子给孟小姐做牛做马,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让我待在这里,让我赎罪。我一直记着孟小姐那句话,她不在乎自己名誉是否完美,她在乎的是自己能否容忍这个人渣不拿女人当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托德一身腱子肉,一勾腰轻而易举将她抗在肩上,往另一辆车走去。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句什么,施霖听不懂,但她明白自己赌输了,逃不掉了,他们现在立刻就要动身去边境。
托德在车前把她放下来,她被反剪双手,忽然感到手腕发凉,托德给她戴上了一副手铐,紧接着她被塞进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