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唐湜:最后的浪漫主义者
八十六岁的唐湜先生去世后,大众媒体几乎没有什么反响,没有看到类似演艺界明星坠落时争相炒作的火爆场面。这难免使人顿生感慨,不过冷静想想,却也正常。这是一个追寻俗世快乐而无暇他顾的时代,也是一个视觉刺激毫不客气地取代神圣想象的时代,诗人的圣者形象又一次遭遇尴尬处境。在这种纷乱、喧嚣、虚浮的背景中,以吸引眼球进而追求最高利润为目标的大众媒体,自然不会把镜头对准早已“边缘化”了的诗人,更何况是已不属于当下这个时代的老诗人。
其实,诗人之被“边缘化”,似乎也不是这个时代独有的事。就以唐湜先生一生的遭际而言,他又何曾“风光”过?何曾光荣地居于时代的中心?记得在北京《芳草地》上有屠岸先生一篇回忆昔年(新中国成立后至“反右”时期)北京“芳草地”一带变迁的文章,其中对唐湜沦为“右派”后的生活所作描述令人印象深刻。看来,直到“文革”结束,唐湜才结束了“屈辱”的“改造”生涯,开始过上普通百姓能过的平静生活。对一个诗人来说,这似乎已是生平最好的待遇了。
然而唐湜先生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不管在多么难堪的处境中,他始终钟爱着诗,钟爱着美,成为在漫长的荒唐岁月里写下大量思想纯净高尚、艺术炉火纯青之诗歌作品的幻美的诗人。
这也正体现出一个真正诗人的意义。正如屠岸先生在另一篇文章中所言:“不管他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他实际上是以诗美的凝华来对应现实的丑陋,以对缪思的忠诚来藐视命运的播弄,以精神的高昂来抗议人间的不公!他的人格是正直的,但他的申诉却是通过诗美的追踪向人世发出的一道折射!他的所有的痛苦、悲凄、怨愤、焦虑和郁结,都经历了过滤,发生了嬗变,进行了纯化,因而升华的欢乐、温煦、缱绻、梦幻、宏伟和壮烈!他作为美的宗教的信徒,超脱了命运赐给的苦难,实现了灵魂的飞升!”(《平生豪富是诗才——痛悼诗友唐湜》,《诗网络》第二十期)
通过唐湜先生本人的叙述,也能感受到他一颗对美、对艺术的钟情之心。在为诗选集《蓝色的十四行》撰写的“代序”里他就说过:“的确,在那‘史无前例’的悲剧十年里,不,在我个人,更是悲剧的二十年里,我的心情应该说是郁郁无欢的,可我还是满怀着对未来的朦胧企望,时时拿起这欧罗巴的芦笛(指十四行诗——子张注)来吹奏,吹出自己心儿里的一天彩云,不这样,自己在精神上就将面临着崩溃的深渊;有时候我也临流鉴照,为自己一生的蹉跌而喟然感慨;或默然进入静穆的沉思,徘徊于日夜之际的薄光中。”
正是在严酷的岁月中,他不但创作了大量精致华美的十四行短诗,还早在“反右”之后就开始了长篇叙事诗的创作,即使在“文革”时代“两派武斗的迫近的机枪声中”还写出了《海陵王》、《敕勒人,悲歌的一代》、《桐琴歌》以及《白莲教某》、《魔童》这些历史叙事诗和风土故事诗。现在,他的这些诗作正得到认真、深入的讨论,而作为当代文学史的重要收获,它们必不会被人们轻易忘记。
一个诗人能留给历史的也只能是真正的诗歌作品,而真正的诗歌作品在充实了历史的同时,本身也构成了对诗人最具说服力的评价。那些曾经为诗付出、为诗受难的诗人,面对历史的检阅亦当坦然、释然了。
唐湜先生在“文革”初期写过一首《最后的浪漫主义者》,或许可以看作是对他自己艺术理想的期待。他在篇首引用了卢梭“回到自然去”的名言,在诗中则慨然自陈:
卢梭,我喜爱你的自然呢,
要做个最后的浪漫主义者!
那么,当我们顺着唐湜先生一生走过的旅程索解他的诗章的时候,我们也一定会发现:他没有以空言惑众,也不是招摇作秀,他的人和诗是浑然一体的,他始终是一个用幻美的眼睛眺望远方、以艺术的幻境维护良知的纯粹的诗人。
记得在得到唐湜先生题赠的《蓝色的十四行》诗集时,曾怀着感激和祝福之心在扉页上写下几行文字。现在,我仍旧把这几行文字录下来,表达对唐湜先生的怀想:
一切的美在这里静静生长
蓝海,蓝天,蓝宝石,蓝色的狂想
以及地图上那些叫蓝村的村庄
一切的美在这里长出翅膀
蓝桥,蓝鸟,景泰蓝,多瑙河的蓝衣裳
还有诗人最钟爱的蓝色诗行
因为世界需要纯美
因为生活需要幻想……
二〇〇五年五月二十一日
杭州朝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