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谁的岁月里没有温柔的某某

文王巧琳

1、

许陌觉得，这条路，她已经走得不能再熟悉了。虽然青石板被浇上了柏油，街边的店铺换了又换，那家很老的剃头店被改成了某某美容店，棉花糖和爆米花已经不再出售，糕点店开始跟风做芝士和慕斯，那种一块钱一块的小面包已经销声匿迹了，那个一年四季每一天都在的卖糖葫芦的老伯伯很久没见。不过还好，那棵老樟树还立在那个三岔路口。不过用减速桩围了起来，听说那小小的路口曾经出了一场车祸。几个黄色的减速桩，真像小小的墓碑。

老樟树下以前常有人打麻将，老年人穿着白色的背心摇着蒲扇下棋，如今，也渐渐地少去了。

她的家就在那里，一扇雕花的红色柚木门，连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年岁，不过应当不会老过那棵老樟树吧。

那是2012年的夏天，许陌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从外地回来，像是一个他乡的过客。

然后缓缓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巷口，那些老住客来了又去，如今开满店铺的弄子里，竟大多是生面孔。经过青木的家门口的时候，她停了一停，这里已经改成了一个皇家御足。开在小小的弄子里，却时常客满，门口挂着大红灯笼，是这一片街道，最大的房子。

青木早就不住在这里了，他家的门，以前是深绿色的大铁门。门上油漆剥落的地方，露出风霜雨打的红锈，像伤口。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她每天都去青木家敲这扇大门，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地往学校走去。

许陌忽然笑起来，青木在三年级那年，忽然不和她说话了。那时候她刚升入他所在的小学。青木那时候就是胖嘟嘟的，家境殷实让他看起来没有多少烦恼。而且聪明，他妈妈总是把他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让他看起来像当时喜剧片里的小和尚。可是他对自己好凶啊。不过也不当怪他，是当时7岁的她，因为垂涎青木家的厨子烧的蹄膀，而哭着闹着跟妈妈说，要嫁给青木。

青木一家，待她的一家，是真的好。每逢节假日，她们孤儿寡母就会应邀去青木家吃饭，周青木的妈妈是个家庭主妇，父亲是个商人，家里的厨子是远房亲戚，是青木的舅老爷，烧出来的肘子，简直是许陌人生中吃过最棒的食物。

那时许陌尚不知害羞，只觉得嫁给青木多好啊。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过清贫的生活，可以住进青木家的大房子，有青木的妈妈和自己的妈妈一起疼爱她，她一定会幸福死的。但是青木那时候已懂得了男女有别，对他来说，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小女孩眨巴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跟自己妈妈说我要嫁给青木，简直叫他羞死了。憋红了一张脸，气恼地瞪了许陌一眼，很长一段时间也不愿理她。

2、

许陌对父亲没有多少记忆，他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出车祸去世。母亲体弱多病，许陌虽身体还算好，但可以说是闻着药味长大的。青木的爸爸有段时间做药材生意，于是家里有各种各样的药酒，蛇胆酒，虎骨酒，甚至人参，冬虫夏草等贵重药材。他们的大方帮持，常常让许陌本就多愁善感的母亲落泪，有一天她当着青木妈妈的面对许陌说，小陌长大了要报答阿姨一家啊。许陌便拼命点头。青木妈妈便笑着开玩笑说，要怎么报答？做阿姨的儿媳妇好不好？

这一回，便轮到许陌羞红了脸。

2002年的夏天，许陌上了高一。照例跟青木同校。青木比她大两级。这时候青木一家已经从巷子里搬走，只是青木的妈妈还是隔三差五地来许家，给她们家带来食物，礼品，和问候。

青木还是少年时代胖胖的样子，只是个子变得很高，许陌要仰头看他才行。因为一个学校的原因，有时候青木的妈妈没有时间来看她们，便总拖青木将东西交给许陌。每次青木出现在她们教室门口的时候，总有人打趣说，哎，许陌你男朋友来啦！

许陌便红着脸解释，这是我的……我的朋友啦。

青木便笑着说，我是她哥哥。

那是许陌人生中最好的岁月，因为裴辰。

许陌和裴辰的搭配并不出人意料。高中时代，许陌已渐渐长成一个娟秀的少女，与她母亲的容貌相似。

而裴辰，即便是穿着粗糙布料，却因为眉目俊朗而引人注目。他的脸上总是流露出这个年纪的男生少有的愁容，看起来微带些沧桑。然而许陌因为了解了他的故事，更对他侧目。

裴辰和她一样，父亲早年去世，她们家有青木一家来帮持，然而裴辰却有一大堆的恶毒亲戚来践踏。他和母亲如履薄冰地生活，幸得裴辰争气，考入一中，闲暇时便打工补贴家用。

裴辰有一股穷人家孩子的自尊，那自尊让他看起来比富人家的小孩还要趾高气昂，他为自己不为五斗米而折腰而自豪，他也从来都看不起那些富人家的小孩。也的确如此，学校里几个家里出了名有钱的小孩都是小霸王，初中时代便以勒索同学的零用钱出了名，事实上，他们压根不需要钱，他们手里已经足够多。可人人都怕他们。许陌有一回也被勒索过，正是裴辰出手帮了她。那年她刚上高一，尚是个胆小的姑娘，裴辰却已是学校里出了名的，热衷见义勇为，大有英雄的侠骨之风。

他替她赶跑那几个男生，然后过来对她说，你没事吧？你是哪个学校的？

那天下着雨，许陌的那把小红伞折断了，裴辰便撑开自己的那把巨大得像芭蕉叶的黑伞，冲她笑了笑说，那我送你回去吧。

伞其实很大，足够撑两个人，何况他们又都瘦，可是裴辰却把伞大半都倾斜在她那边，自己淋湿了半边肩膀。许陌想，也许就是那湿掉的半边肩膀让自己喜欢上了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生怕一滴雨砸到就会伤害到她似的温柔。

裴辰有英雄的侠骨，却没有英雄的柔肠，那初见第一次的温柔，后来被证明不过是他一时的心情好罢了。

许陌回忆起来，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裴辰几乎是靠发坏脾气来过日子的。尽管并非对她，却总让他们的生活阴云密布。

裴辰跟青木一个年级，高三段分重点班和普通班。裴辰在二班，青木在一般。可是裴辰好像看不起青木。他总说，那家伙不就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吗？当初他可是买进一中来的。

这种时候许陌总忍不住要替青木辩解，中考的时候青木是因为生病才发挥失常的，他很聪明。何况如今他的成绩一直都在榜首，将裴辰甩在后头。

可裴辰总是嗤之以鼻，要不是他有钱去上陇老师的补习班，他的成绩也不见得有这么好。

陇老师是一中的名师，业余办补习班，价格贵得惊人。

许陌再想辩解什么的时候，却也不忍心了，裴辰的自尊心那样强，她不忍心用青木来伤害他。

而她也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为什么裴辰那样讨厌青木。

因为可以说，青木根本就不认识他。

3、

裴辰对许陌表白的那一天，许陌又兴奋又紧张。巧的是那日青木与他妈妈都在她家里，母亲做了一桌子菜来款待老朋友。青木已长成一个清秀的大男孩，笑起来很温和，他还是没有脱离胖子的队伍，但因为教养原因，显得很儒雅。他不太爱说话，不像同年纪的男生那样吵嚷，这些也是承蒙他妈妈的教育，许陌这才发觉，青木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遇到事情就会恼羞成怒脸红哭泣的小孩了，他处变不惊，看起来懂事极了。他与许陌的熟识，也是那时候才恢复的，但即便是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他待她也是彬彬有礼，往日里，因为昔日童言无忌的芥蒂，才在许陌心里渐渐消去。

那天许陌极其局促不安，那封来自裴辰的情书，成了她心里的礼花，不断地绽放，她一边惊喜美丽，一边又唯恐转瞬即逝的遗憾。

大人们都没注意到许陌的小心事，倒是青木，饭后忽然悄悄对她说，你怎么了？

许陌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极需倾诉，便将心中秘密告诉了青木。

青木思忖了一下，笑着问她，那你喜欢他吗？

她点了点头。青木便说，那就答应他吧。于是，那天在青木的鼓励下，许陌回了一个好字，成了裴辰的女朋友。

但事实上，青木对裴辰几乎没有印象，直到在校园里遇到他们俩，才笑着说，原来是他。

但是，虽然青木毫无敌意，甚至主动和裴辰攀谈，一贯在许陌面前笑盈盈的裴辰，却露出了鄙夷的表情。

裴辰讨厌青木，直觉告诉了许陌，可是她竟不敢问理由，她是那样地患得患失，裴辰像是一场白日梦走进她贫瘠的生活里，她怕一不小心便碰破了那泡沫剧。

那个冬天，青木的父母去了外地做生意，有很长一段时间，青木都到她家里吃饭。

裴辰终于发作了。有一日许陌听说裴辰和一个男生打了起来，他出手那样狠，将对方打得鼻血四溅，许陌赶到时吓得一把拖住裴辰，裴辰一看是她，才收手，只恶狠狠对狼狈的挨打者说，你给我说话小心点。

裴辰便在寒风里自顾自地走，并不理许陌，他的手受了伤，是殴打那男生的鼻梁时蹭破的，此刻血汩汩地流，许陌担心地追上去，他却避开她的眼睛，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朝她咆哮了一句。

“许陌，你能不能别和那个叫青木的玩了？”

她愣在那里，竟傻傻地问了句，为什么，他是我的好朋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