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七十七、无聊的县机关生活
风风雨雨的1974年过去了,1975年又会怎么样呢?
我们这些小民,品咂着1972年“解冻”以来的政治反复,渐渐明白了:江青、张春桥、姚文元这些个人,成心不让老百姓过正常生活。稍有安定,他们就如芒在背,要折腾,非搞得“霜刀风剑严相逼”不可。
他们嘴里的“斗争”,就是不断地恐吓。
他们以为,人是可以吓老实的,人心是可以无限制被欺辱的。
那年头的人,可怜啊,一年一年地在盼,犹如“夜半三更盼天明”《闪闪的红星》插曲的歌词)。
年初,县知青办忽然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少,年轻的是一位年纪比我大得多的上海知青。
两人跟我谈了一番话,似有考察之意。过了两天,公社就通知我,临时抽调到县知青办去工作。
原来,我到处投稿,名声渐渐大了。县知青办有个刊物,我也投了稿,他们印象极好,正逢需要人手,就决定把我抽上去“帮忙”。
这就是机会。
如果我当初搞写作,是为创造上进的机会的话,这就来了。可是,自从看了《约翰?克里斯朵夫》之后,我的写作,就不那么功利了,而是为了精神世界更上一个层次,以免成为凡夫俗子。
这机会若是放到现在,不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吗?
想想看,我被卡在农村出不去,县知青办抽调我临时帮忙——帮好了,他们能亏待我吗?县知青办是干什么的?
但是——我志不在此。
年轻人的懵懂,无可救药。
我怀着抵触情绪,到了县里。进了知青办,我才知道他们要我来干嘛,就是当实习干部。说起来是个机会,可对于当时的我,是个苦差事。
在机关里混,一般的小白人,还真得有个适应过程。
我最不适应的,有两点。一是,干部之间交往做事,是有一套规矩的,不按规矩办,就是菜鸟。二是,机关当时不干什么实事,我的任务,就是写点儿空话连篇的稿子,大部分时间是——干坐。
大好青春,在县机关的破屋子里干坐,面对着几个戴假面的官场油子,那滋味儿,怎生消受?
虽然不用跟“土垃坷”打交道了,但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窒息感,让我生不如死。
上班干坐着,又不能看书。我要是在这地方看《普希金文选》,那不等于当众贴反动标语了?
办公室临时安排我住在县招待所,也是个很枯燥的地方,设备简陋,厕所连电灯都没有。有一天晚上,我蹲在黑灯厕所,进来一个家伙,掏出家伙就朝我尿。我大叫,把他也吓一跳:你咋不咳嗽一声!”
我也不能适应县城的破烂环境,还不如农村。到处破破烂烂,小里小气。晚上下班,无处可逛,满眼是昏黄的路灯、寂寞的铁轨、鬼影憧憧的烂街道——就算县知青办将来把我留在县里工作,难道这辈子就在这种环境里玩完?
那一段时间,正好我在读《沫若文集》里的中短篇小说,小说描写的,是都市草民最无望的生活,看得我万念俱灰。
现在看来,我那时是得了抑郁症。
春天还远着呢,我还得就这么郁闷着。
那时候,县电影院正在上演朝鲜黑白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我去看了,大为感动。
这故事,没有什么恋情,是战争故事。那是在洛东江战役中——朝鲜永远的骄傲——有一名人民军护士送一批伤病员回后方,突然遭遇美军登陆。形势突变,最初的喜悦荡然无存,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三八线以北。
电影虽然是黑白的,但因为模仿了苏联电影,所以有的画面很唯美。
这电影使我触动的地方,一个是,电影里的“同志情”为何这么感人?我在现实生活中,却为何什么也感觉不到?二是,画面之美,有苏联风格,令人油然而生怀旧之情;三是,女主角温柔漂亮,让人心头温暖;四是,女卫生兵给伤病员煮饭,是热腾腾的大米饭,看得人馋涎欲滴。
电影是失意人的梦境。我后来又连着把这电影看了两遍,也就是说,一共看了三遍,连台词都能背下来了。
这种精神状态,在机关里怎么能干好?那位上海知青在官场混得很溜了,见我不积极,感觉很不可理喻。他看我的那目光,似乎是说:天底下还有你这样没眼力见的?”
我知道正确的选择应该是怎样,但,我不能强颜欢笑。
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多月,到3月份,知青办那位老同志通知我“下岗”。我松了一口气,回农村去了。
七十八、《创业》预示了幸福一年
我放弃了现在大热门的所谓“公务员”生活,大喘一口气。这时候的形势又不大妙,年初,张春桥和姚文元各发表一篇“雄文”,要“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
姚文是八股,还是张文比较有“见地”,这是他们“文革”中那套理论的一个顶峰,提出了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也就是说,连工人阶级的“8级工资制”,也是资产阶级的,农业方面不是国有制而是集体经济占多数,也是有危险的。
两文在《红旗》杂志发表,又印成单行本问世,来势汹汹。
那一阶段,关于“资产阶级法权”的解释和阐述,喧嚣一时。我对这问题极感兴趣,在两年后还为此专门研究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
这问题,是不是如张春桥说的那么耸人听闻?大可存疑。列宁的意思,是再合理的制度也有不合理之处,但他不可能主张吃大锅饭。
我读着两位“理论家”的文章,心里暗叫不好。那年头,山雨欲来,总是这两位舞文弄墨的打头阵。
可是,政治局面的变幻,有非常奇特之处,张姚这回放了个空炮。大概在2个月下旬,我回家。我妈说,有一张单位的电影票,是下午的,你去看吧。
我懵里懵懂进了礼堂,大白天演电影,人不多。开演了,才知道影片叫《创业》。这片子,是以大庆劳模王进喜为原型拍的故事片。片子一开始,就让我震撼了一下,大概有十来分钟,上场的角色一句话也没有讲,全是镜头语言。这手法着实雷人!接下去,无论演员的表演,还是台词,都精彩迭出。
坐在我后面的是两个中青年女工,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感叹:哎呀妈呀,咋这么好呢?”从头感叹到尾。
我震惊了。中国电影人是有才气的,只要摆脱压抑,气象就不一般。
凡“文革”以来的文艺作品,我在内心都嗤之以鼻,但对《创业》我不得不服。
看这路数,肯定又是在“四人帮”控制之外冒出的一个作品。
那时候,我还不大清楚,邓小平接替病重的周恩来,掌管了国务院,正在全面整顿。《创业》写的是石油战线的事儿,正与政治上的变动暗合。
《创业》后来闹了一场“官司”,四人帮打压《创业》,刚演了半个月就给禁演了,硬给电影安了“十大罪状”,还向下做了传达。
但据说,毛泽东对此事做了一个批示,同意《创业》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