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大历长庆间的诗人(1) - 胡适选集:文学与哲学 - 胡适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第28章大历长庆间的诗人(1)

从杜甫到白居易,这一百年(750—850年)是唐诗的极盛时代。我在上章曾指出这个时期的文学,与开元天宝盛时的文学有根本上的大不同。前一期为浪漫的文学,这一期为写实的文学;前者无论如何富丽妥帖,终觉不是脚踏实地;后者平实浅近,却处处自有斤两,使人感觉他的恳挚亲切。李白、杜甫并世而生,他们却代表两个绝不同的趋势。李白结束八世纪中叶以前的浪漫文学,杜甫开展八世纪中叶以下的写实文学。

天宝末年的大乱使社会全部起一个大震动,文学上也起了一个大变动。故大乱以前与大乱以后的文学迥然不同。但话虽如此说,事实上却没有这样完全骤然的大变。安史之乱也不是一天造成的,乱后的文学新趋势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即如杜甫,他在乱前作的《兵车行》、《丽人行》,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已不是开元盛日之音了。不过他的天才高,蕴积深,故成就也最大,就成为这时期的开山大师。其实大乱以前,已有许多人感觉当日的文学的流弊,很想挽救那浪漫不切实的文风归到平实切近的路上去。不过那些人的天才不够,有心而无力,故只能做那个新运动里的几个无名英雄而已。

元结在乾元三年(760年)选集他的师友沈千运、于逖、孟云卿、张彪、赵徵明、王季友,同他的哥哥元季川七人的诗二十四首,名曰《箧中集》。他作的《箧中集》序很可以表示大乱以前一班明眼人对于改革文学的主张。

《箧中集》序

元结作《箧中集》。或问曰,公所集之诗何以订之?对曰,风雅不兴几及千岁。溺于时者,世无人哉?呜呼,有名位不显,年寿不将,独无知音,不见称颂,死而已矣,谁云无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穷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见师效,能似类者有五六人。于戏,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异于是者,显荣当世。谁为辩士?吾欲问之。天下兵兴于今六岁,人皆务武,斯焉谁嗣?已长逝者遗文散失,方阻绝者不见近作。尽箧中所有,总编次之,命曰《箧中集》,且欲传之亲故,冀其不亡于今。凡七人,诗二十四首。时乾元三年也。

这七人之中,杜甫最佩服孟云卿,曾说,

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

可惜孟云卿论文的话不可见了。杜甫诗中也曾提及王季友及张彪;李白也有赠于逖的诗。故《箧中集》的一派不能算是孤立的一派。他们的诗传下来得很少(《全唐诗》中,孟云卿有一卷,余人多仅有《箧中集》所收的几首)依现有的诗看来,他们的才力实在不高,大概可说是眼高手低的批评家。但他们的文论,一方面也许曾影响杜甫,一方面一定影响了元结,遂开一个新局面。

元结(参看第十三章)的诗才不很高,但他却是一个最早有意作新乐府的人。他在天宝丙戌(746年)作《闵荒诗》一首,自序云:

天宝丙戌中,元子浮隋河至淮阴间。其年水坏河防,得隋人冤歌五篇;考其歌义似冤怨时主。故广其意,采其歌,为《闵荒诗》一篇,其余载于异录。

这明明是元结眼见当日运河流域百姓遭水灾后的愁苦,假托隋人的冤歌,作为此诗,这是“新乐府”最早的试作。其诗大有历史的价值,故摘抄于下:

炀皇嗣君位,隋德滋昏幽,日作及身祸,以为长世谋。……意欲出明堂,便令浮海舟。令行山川改,功与玄造侔。河淮可支合,峰沪生回沟(这四句其实很称赞炀帝开运河的伟大功绩)。……浮荒娱未央,始到沧海头。忽见海门山,思作望海楼。不知新都城,已为征战丘!当时有遗歌,歌曲太冤愁:四海非天狱,何为非天囚?天囚正凶忍,为我万姓愁。人将引天钐,人将持天锼。所欲充其心,相与绝悲忧。自得隋人歌,每为隋君羞。欲歌当阳春,似觉天下秋。更歌曲未终,如有怨气浮。奈何昏王心,不觉此怨尤,遂令一夫唱,四海欣提矛!……嗟嗟有隋氏,四海谁与俦?

大概当时表面上虽是太平之世,其实崩乱的危机已渐渐明显了。故元结此诗已不是开元盛世之音;不出十年,大乱遂起,这首诗几乎成预言了。

《闵荒诗》的次年(747年),他在长安待制;这一年,他作《治风诗》五篇,《乱风诗》五篇,自序云:“将欲求干司匦氏,以裨天监。”这也是作诗讽谏,但诗大坏了,毫没有诗的意味。他又作“补乐歌”十首,要想补上古帝王的乐歌,这些也不成诗。他又有“系乐府”十二首,序云:

天宝辛未中(天宝无辛未,此当是辛卯,或乙未——751年或755年),元子将前世尝可称叹者,为诗十二篇,为引其义以名之,总名曰“系乐府”。古人咏歌不尽其情声者,化金石以尽之,其欢怨甚邪?戏尽欢怨之声者,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故元子系之(元结作文多艰涩,如此序便不好懂)。

这真是有意作“新乐府”。这十二首稍胜于前作诸篇,今抄一篇作例:

贫妇词

谁知苦贫夫,家有愁怨妻?请君听其词,能不为酸凄?

所怜抱中儿,不如山下麑。空念庭前地,化为人吏蹊。

出门望山泽,回头心复迷。何时见府主,长跪向之啼?

宝应壬寅(762年),他作“漫歌”八曲;他又有“引极”三首,“演兴”四篇,均不详作诗年月。这些诗也可算是试作的新乐府;诗虽不佳,都可以表现这个时代的诗人的新态度——严肃的、认真的态度。

最能表现这种态度的是他的《忝官引》、《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三首。《忝官引》的大意云:

天下昔无事,僻居养愚钝。……忽逢暴兵起,闾巷见军阵。……往在乾元初(758—759年),……天子垂清问。……屡授不次官,曾与专征印。……偶得凶丑降,功劳愧方寸。尔来将四岁,惭耻言可尽?请取冤者辞,为吾忝官引。冤辞何者苦?万邑余灰烬。冤辞何者悲?生人尽锋刃。冤辞何者甚?力役遇劳困。冤辞何者深?孤弱亦哀恨。无谋救冤者,禄位安可近?……实欲辞无能,归耕守吾分。

《舂陵行》并序如下:

癸卯岁(代宗广德元年,763年)漫叟(元结)授道州刺史。道州旧四万余户,经贼已来,不满四千。大半不胜赋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贬削。”于戏!若悉应其命,则州县破乱,刺史欲焉逃罪?若不应命,又即获罪戾。必不免也,吾将守官,静以安人,待罪而已。此州是舂陵故地,故作《舂陵行》,以达下情。

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有司临郡县,刑法竞欲施。

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

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

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挞之?

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促期。

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悉使索其家,而又无生资。

听彼道路言,怨伤谁复知?去冬山贼来,杀夺几无遗。

所愿见王官,抚养以惠慈。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

安人天子命,符节我所持。州县如乱亡,得罪复是谁?

通缓违诏令,蒙责固其宜。前贤重守分,恶以祸福移。

亦云贵守官,不爱能适时。顾惟孱弱者,正直当不亏。

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

《贼退示官吏》一篇更说的沉痛。其序与本诗如下: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764年),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变。

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

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

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

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

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这竟是说官吏不如盗贼了。这种严肃的态度,说老实话的精神,真是这个时代的最大特色。

杜甫在夔州时,得读元结的《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两篇,感叹作“同元使君《舂陵行》”,有序云:

览道州元使君结《舂陵行》兼《贼退示官吏》作二首,志之曰:当天子分忧之地,效汉官良吏之目。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少安可得矣。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感而有诗,增诸卷轴,简知我者,不必寄元。

杜甫与元结为一个同志,故感慨赞叹,作诗和他,写在原诗之后,替他转送知者,替他宣传。他的和诗前半赞叹元结的原诗,后段自述云:

……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白帝城,曾为公孙述所据)。呼儿具纸笔,隐几临轩楹,作诗呻吟内,墨浓字欹倾。感彼危苦词,庶几知者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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