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学趋势(300—600)(2) - 胡适选集:文学与哲学 - 胡适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第14章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学趋势(300—600)(2)

当时的最大诗人不是谢与颜,乃是鲍照。鲍照是一个有绝高天才的人:他二十岁时作《行路难》十八首,才气纵横,上无古人,下开百代。他的成就应该很大。可惜他生在那个纤弱的时代,矮人队里不容长人出头,他终于不能不压抑他的天才,不能不委屈迁就当时文学界的风尚。史家说那时宋文帝方以文章自高,颇忌,故鲍照的作品不敢尽其才。钟嵘也说,“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钟嵘又引羊曜璠的话,说颜延之“忌鲍之文,故立休鲍之论”。休是惠休,本是和尚,文帝叫他还俗,复姓汤。颜延之瞧不起惠休的诗,说“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颜延之这样轻视惠休,却又把鲍照比他,可见鲍照在当日受一班传统文人的妒忌与排挤。钟嵘也说他“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鲍照的天才不但“取湮当代”,到了身后,还蒙“险俗”的批评。

其实“险”只是说他才气放逸,“俗”只是说他不避白话,近于“委巷中歌谣”。古代民歌在建安正始时期已发生了一点影响,只为辞赋的权威太大,曹氏父子兄弟多不能充分的民歌化。鲍照受乐府民歌的影响最大,故他的少年作品多显出模仿乐府歌行的痕迹。他模仿乐府歌辞竟能“巧似”,故当时的文人嫌他“颇伤清雅”,说他“险俗”。直到三百年后,乐府民歌的影响已充分的感觉到了,才有李白、杜甫一班人出来发扬光大鲍照开辟的风气。杜甫说“俊逸鲍参军”。三百年的光景,“险俗”竟变成了“俊逸”了!这可见鲍照是个开风气的先锋;他在当时不受人的赏识,这正是他的伟大之处。

鲍照的诗:

代《结客少年场》行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九衢平若水,双阙似云浮。扶宫罗将相,夹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今我独何为,埳壈怀百忧?

拟《行路难》(十八首之五)

(一)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采芙蓉之羽帐,九华葡萄之锦衾。红颜零落岁将暮,寒花宛转时欲沉。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二)

璇闺玉墀上椒阁,文窗绮户垂绣幕。中有一人字金兰,被服纤罗蕴芳藿。春燕差池风散梅,开帷对影弄禽爵。(禽爵只是禽雀。丁福保说当作金爵,谓金爵钗也。似未为当。)含歌揽泪不能言,人生几时得为乐?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

(三)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能言。

(四)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五)

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园。制棘郁蹲蹲,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

代《淮南王》

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代《雉朝飞》

雉朝飞,振羽翼,专场挟雌恃强力。媒已惊,翳又逼,蒿间潜彀卢矢直。刎绣颈,碎锦臆,绝命君前无怨色。握君手,执杯酒,意气相倾死何有!

鲍照的诗里很有许多白话诗,如《行路难》末篇的“但愿樽中九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之类。所以同时的人把他比惠休。惠休的诗传世甚少,但颜延之说他的诗是“委巷中歌谣”,可见他的诗必是白话的或近于白话的。我们抄他的《白纻歌》一首: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前。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这很不像和尚家说的话。在惠休之后,有个和尚宝月,却是一个白话诗人。我们抄他的诗三首:

估客乐

(一)

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

(二)

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

(三)

大艑珂峨头,何处发扬州?借问艑上郎,见侬所欢不?

钟嵘评论元嘉以后文人趋向用典的风气云:

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之、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宋武帝、明帝年号,457—471年)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王融)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

他又评论齐梁之间注重声律的风气道:

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三祖(魏武帝,文帝,明帝)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此重音韵之义也。与世之言宫商异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耶?齐有王元长者……创其首,谢眺、沈约扬其波。三贤咸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末四字不可解。)

《南齐书·陆厥传》也说:

永明(483—493年)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张郡谢眺,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河南周颙善识声韵。为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中,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里说:

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这是永明文学的重要主张。文学到此地步,可算是遭一大劫。史家说:

宋明帝博好文章,……每有祯祥及游幸燕巢,辄陈诗展义,且以命朝臣。其戎士武夫则请托不暇,困于课限,或买以应诏焉。于是天下向风,人自藻饰,雕虫之艺盛于时矣。

皇帝提倡于上,王融、沈约、谢眺一班人鼓吹于下,于是文学遂成了极端的机械化。试举沈约的一首《早发定山》诗作个例:

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归流海漫漫,出浦水溅溅。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这种作品只算得文匠变把戏,算不得文学。但沈约、王融的声律论却在文学史上发生了不少恶影响。后来所谓律诗只是遵守这种格律的诗。骈偶之文也因此而更趋向严格的机械化。我们要知道文化史上自有这种怪事。往往古人走错了一条路,后人也会将错就错,推波助澜,继续走那条错路。譬如缠小脚本是一件最丑恶又最不人道的事,然而居然有人模仿,有人提倡,到一千年之久,骈文与律诗正是同等的怪现状。

但文学的新时代快到了。萧梁(502—554年)一代很有几个文学批评家,他们对于当时文学上的几种机械化的趋势颇能表示反对的批评。钟嵘的议论已引在上文了。萧纲(简文帝)为太子时,曾有与弟湘东王绎书,评论文学界的流弊,略云:

比闻京师文体懦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既殊比兴,正背风骚。……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

梁时又有史家裴子野著有《雕虫论》,讥评当日的文学家,说他们:

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荀卿有言,“乱世之徵,文章匿而采”。斯岂近之乎?

“巧而不要,隐而不深”,这八个字可以抹倒六朝时代绝大部分的文学。

最可怪的是那主张声律论最有力的沈约也有“文章三易”之论!他说:

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见《颜氏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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