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1章终章
判官愁眉苦脸地来回踱步,连白发都捋掉几根,小心用眼睇眄着那反客为主,正端坐着喝茶的白衣之人,恨不得求爷爷告奶奶,赶快把这位祖宗请走。
遥想那日沈珺强闯阴司,提着剑说我今日杀穿地府也是命薄所书,吓得判官不住擦抹额上虚汗,双目乱转,就是不敢直视前方,“这、这可是大罪。”
“怎么,十殿阎罗算计我的生、算计我的死,还不能容我冲冠一怒?”
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倒是高兴,面无表情却唧唧歪歪地说什么:分明有十殿阎罗,可居然仅有他们四个阴差,一个阴差平均要干一百个阴差的活,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判官紧张地不停搓着手,“这不是还有狱卒吗......”
这话不说还好,说完眼前的仙君更像罗刹了。判官当即倒戈,积极地表示会仔细照顾暂且昏睡不醒的洛肴,“和......您死后剥离下来的一缕小小残魄。待它同洛肴的魂魄融为一体,洛肴便会醒转。”
其实判官身为阴官,本不必惧怕沈珺什么,但他总归是有些心虚的。
判官代天道执笔,清楚地知晓“漌月仙君”的命终究是要收回,可他的性命由洛肴的魂魄系着,仙君本人的性子又是撬不开缝的巉岩冰雕,黑无常去索了那般多次命都没能索回来,恰好鬼域门频繁生出变故,地府欲寻良人镇守亡魂通道,这才惦记上沈珺的死。
此为因果,一环扣着一环,地府不过是顺水推舟......
可怜洛肴在无间道狱凄凄惨惨戚戚,罪罚苦果都受尽了,只是想求个心上人长命百岁,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判官也有于心不忍的时日,劝洛肴人鬼殊途,莫要跟人纠缠不清,奈何劝不住啊。
所谓道破天机,可谁能知晓他的“道破天机”不是天机要他道破的呢?现在的结果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嘛。
判官暗叹一声,心想洛肴应该也猜到八分,醒来后还不知要如何作怪,不过毕竟这小子脾气好些,天大的仇恨磨磨嘴皮子也能消去三成,可眼下仙君都已把剑架在阎罗脖子上讨价还价完了,他居然仍未有清醒的迹象,徒留判官和沈珺小眼瞪大眼,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愁得他满屋子打转。
他拍出阎罗的一纸诏书,试图先将沈珺支走,免得阴律司气压低得雀儿魂都不叫了。然而沈珺悠悠饮茶,只睨他一眼,“急什么。”
判官心说您不急,您愿意等到地老天荒,老朽可不敢让您等那么久。他眼珠子一转,又道:“黑白无常为您二人补好了尸身。”
沈珺:“多谢。”
“牛头马面亦备好了住所。”
“有劳。”
判官见他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好拿芸芸众生压他,“您曾许下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人间光辉不照九泉,尚有千千万万的亡魂等候摆渡,您既然要求阎罗免除洛肴苦契,便更应尽度化六道众生之责。至于洛肴,老朽自会替您照看。”
语罢恭敬一揖,才终于送走了这尊玉面修罗。
“你小子再赖床不起,老朽的头发都要岌岌可危!”素来欺软怕硬的判官徐徐走到洛肴身前,兀自吹胡子瞪眼,说着摸出根牛毛粗细的长针,往洛肴耳根处一扎。
他之所以要沈珺先行离开,是担忧不慎当着人的面儿将洛肴扎出个好歹——哎呀,其实完全不必把洛肴当成瓷器供着,甚么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这小子命硬得很,还阳之后都不知死多少回了,不仍旧生龙活虎的?
他先是伏在洛肴耳边,佯作鬼鬼祟祟:“洛肴,你私藏的二两银钱被阎罗拿去充公了。”
洛肴眉心一蹙。
判官见其有效,喜笑颜开,“仙君死后要步入六道轮回,以后苍茫天地间可就再寻不到此人。”
洛肴唇角一抽。
“仙君可不能没有你——”
说完只闻“砰”地一声,判官“哎呦哎呦”地捂紧撞痛的额角,毫不客气地骂道:“起这么急做甚?就不怕把我一把老骨头撞出个好歹?”
洛肴亦是揉着眉骨,面色不虞,“为何我每次醒来,第一个见的总是你?”
判官瞪他:“你以为我想看见你?”
“嘁。”洛肴浅嗤一声,“你方才叽里咕噜什么?”
他一摸自己下颌,再一拍自己胸脯,确认全须全尾、没有缺胳膊少腿,不待判官应答,就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踱到判官桌旁,不高兴地敲敲打打:“你代天道给人书写命薄,却成天将我写死,是为了凑字数吗?”
抱怨之词未尽,触碰到尚有余温的茶盏,洛肴不免动作一滞。
判官瞧着他神色,斟词酌句道:“仙君奉阎罗之命,现已任地府要职。”
洛肴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他被血眸所控之时,私心里想要沈珺与他同生共死,做他独一无二的祭品,俯瞰芸芸死灵往生。亦曾想倘若没了红尘羁绊,干脆一张焚屠符将阎罗殿拆了,争个玉石俱焚,谁都别想好过。可现在英雄救美的风头都被抢完了,他一时既心疼又郁闷。
判官道:“你这是舍不得吧。”
洛肴说我二人情深意切,当然舍不得他死,又问,“他现下所在何处?”
判官如实相告。
洛肴心道如此也好,他不忍见沈珺被打磨棱角,完全丧失昔年宏愿。
他稍稍整理一番着装,抬腿就要迈出阴律司,告辞之前,判官捋着白须,目送他道:“鬼节子时,阴门大开,你依然可携仙君返还阳间,逛逛山水、叙叙旧人。久居黄泉无岁月,不觉世上纷扰,状似孤寂,实则乃一大幸事呐。”
语毕朝他一挥袖,“走罢,你的命书已经写尽了。”
洛肴头也不回地招招手。
无论阴司地府还是阴阳交界,他都曾往返多次,轻车熟路地就寻到判官所指之地。
此处雾凇沆砀,冰湖澄澈,尽端有湍流直下,疑是银河倒泻,增添飘渺烟云之感。好在魂体并不畏寒,甚至可以泛湖行舟。
洛肴举目远眺,便知此地连接抱犊山内的那方鬼域门,不过亡灵能够顺流而下,却不能逆流而上。黑白无常耷拉着舌头,面容不改死气沉沉,然分检队流的举措竟显出几分欢喜,好像肩上重担大大减轻一般。
而令他牵肠挂肚的一袭素衣,正俯首垂眸,似是聆听亡魂絮语。
沈珺曾道,人生一程其实是顺水行舟,会在途中遇见无数江流,或潺潺流淌、或澎湃汹涌,可溯游潆洄后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广袤,直到那时,方才明悟无边汪洋是万水的归宿,所有的河流,都终究汇聚于此。
而那片汪洋的名字,便是“死亡”。
一切、一切的生灵都将在此结束,然后......
重新开始。
他的心绪飘飘忽忽,如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