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5章
沈珺不禁侧目,睇视天际一眼,奈何明月仍旧流照,清冷孤高,光采不减分毫。
他竭力凝神聚气,现下最大威胁莫过于眼前之人,如若自己能将玄度拖延在此,或是能寻机会取其性命,便不必忧心那二人处境了。
可笑的是他修行十余载,心经、剑术、阵法,都源自于却月观,源自于眼前人的教诲,倘若都舍弃脑后,他还能用些什么呢?
不待沈珺再有时间深思,玄度拂尘下的银针雨又落不尽一般席卷而来,却一改方才凛冽之感,紧随玄度举手投足,蕴藏一股绵绵的杀意,可谓绵里藏针。
这一招又与飞驶的针雨不同,沈珺不敢怠慢,掠袍提身便走,身形在林荫中避其锋芒。
好在当时云安城内,洛肴像禾雀花藤似的缠着他不撒手,不愿他同往抱犊山,暖和的气息在颈窝一烘,反被他屈指轻之又轻地弹了下脑门,“你好重。”谁料洛肴在他耳畔一打响指,“那我教你个轻功。”
虽然不知道那人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但需得感谢这十字决语,弥补他在步法上的亏欠。
飞鸿涉虚横,双燕凌云纵......头好痛。是谁在大火中凭风借力欲上青云,又是谁背谁走过大雪满弓刀的长安道......
沈珺极用力地皱了下眉,集中注意在时隐时现的针雨之上,此刻它们好似化为一阵气流,并不威慑力十足,却无孔不入。有些像焦螟*钻进皮肤里,见不到其形貌,听不到其声息,不知不觉啃噬皮囊内的血肉,光是想想就叫人头皮发紧。
沈珺步履愈来愈快,于疾风呼啸之间,倏然记起洛肴塞给他的护身符,旋即袖间一震,抢在跃身过两株林木的间隙飞出数张符箓,一半竟逼得银针攻势稍缓,一半如天女散花一般,短暂遮蔽了玄度视线。
他目光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向玄度心俞!
二人视线在近身的刹那急促交汇,甚至可以洞穿对方眉梢眼底的晦色。
这是他距玄度最近的一次,逼玄度要横举拂尘,以拂尘柄抵挡无形的剑刃。
一霎的砰然,若雷霆轰鸣。
玄度眸内映着一碎烟芜、一点剑芒,徐徐吐出个“好”字。人心真是莫测,不过眉间皱纹一寸,曾经沈珺觉得是如此祥和,如今倒似卜筮时的数条蓍草,占着吉凶福祸,主宰凡灵生死,他不禁想问:“长生又有何用?”
玄度失笑:“你不是已在云安见了本尊过往?天灾人祸横行,生命轻如草芥,而本尊修为凌驾众修士,愈得长寿,便能救愈多的人。”
震荡平息之际,拂尘终是再次将他的利刃化为虚无,但玄度亦因此身形微晃,予了他半分喘息的时机。
“你一边杀人,一边救人?”
“比起本尊所救之数,何足道哉?”
沈珺不住敛眉:“素舒女君亦是命丧你手?”
“她入观时不过垂髫,一双灵目鲜活顽劣。本尊初见她便想,倘若本尊的阿妹活到这般年岁,便会是如此模样罢。”
玄度不予否认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可观内流传的杂说中,玄度对素舒向来是极好的,甚至将她教养得有些娇纵,以至后来罔顾先辈,将素舒拜为女君之事更是惹恼了诸位长老。为她铸剑、闻其死讯后一夜白头、经年闭关清修,一切都不是作伪。
沈珺冷声道:“那你又何必害她。”
“也许辗转百年,依然是阿妹,才可救本尊。”
玄度拂尘攻势并未停息太久,待他双足稳稳落定,汹涌灵息又翻江倒海,灵潮的吐纳不似雨滴,倒似湍流,似无垠海层层叠叠的巨浪,直叫人两股战战,胆寒不已,心觉自身渺小,不过随波逐流的水螅。
沈珺深深呼出一口气,持剑在手,长身玉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般。
剑有剑意,拂尘亦有拂尘的意境。
每位修道之人,心内皆有自己的道义。只不过眼前他曾以为熟知的人,现在已望不真切,因此仅能堪堪化解些表面功法,而若是看破玄度的“道”,或许交手会更加游刃有余。
他不住回想受玄度训诲的点点滴滴,梧桐树下的摇椅、闲暇午后的对弈,想起玄度曾教他“唯有无限逼近死亡之人才会体悟到生命可贵”,想起玄度给他讲过的故事,开头是从前有个少年——
“少年便是师尊么?”彼时他满怀钦慕之情,恳切地问。
玄度笑而不语,只继续道:“当年乱世,饿殍遍野,少年还不到珺儿这般高,就与家人离散。几经辗转,少年为了生计投入一闲散道士门下,道士已年过古稀,久居深山,山中有几亩田地,差一个挑水浇菜的小伙子,于是将流离失所的少年收下。少年从前抱着亲朋团聚的心,时过境迁之后也慢慢淡薄......许是缘分已尽,此后再没有见过。”
“道士是个半吊子剑修,偶尔也同少年过招,但大部分时候两人互不相干。久居深山无岁月,少年有时会不自禁地恍惚,恍惚往昔旧忆均是幻觉,水深火热是幻觉、人潮熙攘也是幻觉,其实世上只有这一座山,世上也仅有他和道士两个人,蓦然感到如此寂寥,几乎都要忘却心中执念了。直到道士突然撒手人寰——彼此间的羁绊当真浅薄得很,道士溘然长逝,少年也不知道士姓甚名谁,道士也不知他来自何方。”
玄度宽厚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拜入却月观时,那还不过平平无奇的小门派。”
他浅浅笑道:“我就知晓是师尊。”
“少年——该是青年,他年纪已不适合修行,只是仗着从道士那学来的一点剑修底子,被破格收入观中,却也仅仅是个负责扫地的三流弟子。但他不甘于此,常借除尘的名号旁观心经、剑法诸类课程,年过三载后任职藏经阁,便借机通读古今典籍,对天道轮回略有所得。却月观弟子皆有魂灯,昭示康健与命数。青年隔三差五就要去看看自己的魂灯,次数多了,对魂烛摇曳的姿态几乎临摹在心,偶有一日,他再次去看魂灯时,却戄然发现自己的魂灯好似黯淡了一些。”
“戄然?”他不禁反问,“师尊也有心怀恐惧的时候?”
“恐惧将催生信念。”玄度教他走棋落子,“截释大道灵息盎然,青年修习此道多年,终于登上观尊之位,却月观也在他手中声名鹊起,威名贯彻仙魔两道,世人皆赞颂他攘邪除恶、正义凛然,是修为高深的正道君子......可曾经一同扫地的同寅成了桌上一张牌位;曾经一同喝酒的道友成了地上一捧黄土,那刻他又感到年少在深山中的孤寂,似乎世上所有与他相关的联系都一一消弥,天地万物乾坤,却唯有他自己。”
玄度微不可查地轻叹,叹出一口淤积在心头不知多少年的浊气:“直到阿妹......祖籍云安,他睽违已久的故乡。”
玄度停顿于此,再绝口不提。
过去沈珺听来无端怅惘的,如今恰如二十年重过南楼。
玄度亦是一介凡胎肉体,人心之中当然有情,师徒情谊、兄妹情谊,但玄度此人,或许正契合他方才所言:
情感远比你预想中单薄,沈珺。
“你死后,本尊也会为你苦修。”
无形白浪倾覆而下,沈珺周身好像被千万斤玄铁碾压,连指节都弯曲不能。
可那在玄度字字句句中被刻意消隐的执念、那隐藏的心境、对于死亡的畏惧,在他心胸流转不定:这也许是玄度道法中的薄弱。
在臆度被残忍粉碎之前,他这般沉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