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0章将子无死 - 仙君人设崩塌 - 面包烤蛋饼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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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0章将子无死

洛肴袖间滑出只半个巴掌大的银瓶,瓶身素而亮,悬在指根轻晃。

撷月盏之月华...盲女泪...鲛人血...

灵蛇鳞。

他记忆有损,对十殿阎罗委他还阳,寻找这四件器物的缘由颇为模糊,但自带着抱犊山零星的记忆重回地府之后,就已有些不愿再找了。

洛肴若无其事地将银瓶再度收回乾坤袋内,正要随大流避开这剖心之地,一转身却对上景祁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瞳孔。

“给我吧。”

他轻笑道:“我不想要你的血。”

“谁拿都一样。”

他凝视着景祁双眸,对方神态并无玩笑之意,反而极是认真,思忖片刻,将银瓶一抛,“刀刃刺进胸腔,失血量逐渐增加后,你会觉得心跳越来越快,些许神迷目眩,而后渗出冷汗,手足无力,呼吸急促,视野中的景象将慢慢黯淡,随之感到头脑昏沉。”

他在景祁面前一打响指,难得正色道:“千万不要合眼,别想着一睡了之,瑶池水或许能使创伤自愈,却绝对无法让人起死回生。”

景祁喉结滚动一下,良久才道:“你试过?”

“我怎么会试过。”洛肴适时打了个哈欠,好像欲借此将沉重的气氛呼散,“皆为话本杂谈,不过依我看,你爹你娘你七大姑八大姨说不准都是这么过来的,指定没事,莫担心。”

洛肴头也没回地摆一摆手,衣袍若蝴蝶振翅轻盈一掠,景祁目送他背影行远,空中熄灭的膏珠好像落花凋零,纷纷扬扬谢了满肩。

这天底下仿佛只剩下他们三人,景昱仍是背对着,却也未曾迈出半步,等所有声音皆远淡,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得一声徐缓的叹息,“抱歉。”

他没说话,回身步入岛中池,水渐渐没过膝盖,并不冰冷刺骨,反而透着拥抱般的温度,转眸看,景宁表情比他还要痛苦上千万分,踟蹰道:“...为什么...”

“我不愿失明。”景祁随意拨弄着水面,一向聒噪无比的人却消了音,他想了想,忽然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柔波荡漾的水流声徐徐扩散,可场景内的沉默如有实质般胶着在诸人心头,半晌,唯闻温润嗓音轻响。

“景宁自幼在玉衡宗,你案卷上书五岁入观,而我十二才离京,算起来,约莫六载。”景昱听见隐约的入水声,心想应当是景宁浸入深潭间,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双手的颤抖。

“其中文试一百零五回,武试一百零五回,考核十二场。我犹记得,初次与你们熟络是被玉衡宗主拽去给景宁补习之时。”

景祁淡淡嗯了声,唇中难得多吐出几个字:“我还想同寅盛誉谦谦君子之人怎么能舞出这么烂的剑法。”他垂眸瞥了眼抿唇不语的人,“不过比某位关系户好些,他那都不能称之为剑法。”

景昱不禁莞尔,道:“而我在想,怎么会有人运完剑招刻意停顿一秒,结果还真给你装到了——某位关系户当年可崇拜你了,我们首次参加论道会之时,他大咧咧喊了谢炎一声大小姐,被谢炎揍出十万八千里,后来你跟谢炎比试打了个平手,他就差没把你当亲爹供奉。”

景宁紧张的心绪稍稍缓解,窘然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语间又莫名心尖酸涩,暗忖似乎也并没有过去多久,为何却恍若隔世。

他忽然想到,此次论道会已是游历的最后一程,有些弟子会在弱冠礼后回归俗世,有些会离观自立门户,或终年漂泊在外,斩妖除魔、潜心大道,愿意留在观内辅导后辈的很少很少。他们就好似同行登高的偶遇者,而一瞬间拨云见日,入目,是苍茫群山万壑,回眸方觉,却月观只不过广阔天地间小之又小的一点而已。

原来人生并非剑道课经法课和不及格的年终考核,跨出这道山门,便宛若独木行舟,无数条选择的支流横在眼前,意味着天涯海角,各自前程,再难共渡。

他仿佛刹那回到万物有灵的洪流,那衰败又复春的绿芜,寻觅终无果的出路,怔怔凝视衣襟上洇湿的痕迹,瑶池水使校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猛然间明悟。

其实他早就已经,不会再有父亲或师长一路庇护了。

景宁有一霎情难自抑的哽咽,梗得喉道胀痛,硬生生吞下,深吸一口气,道:“取血之后...会怎么样?”

景祁摇首未语,解开衣袍,手掌不由抚到脸侧。

皮肤于潋滟波光覆上若隐若现的银鳞,显出不可亵渎的冷冽,周遭一切皆是温和的,他握上景宁掌中匕首,唯它寒气四溢,似比霜锻的剑还要凉上百倍。

景宁竭力克制战栗感,紧盯着刀刃在肌肤轻轻划动,一道血痕就蔓延开来,犹如生长于其上的纹路,可无法令人脑海不去描摹它愈合后的疤痕,似裂缝蛰伏在无暇冰玉,他感到景祁缓缓蓄力,刃尖一寸、一寸刺入皮肉中,殷红的血滚滚流出,没入水中之时又寥寥无影。

他告诫自己手不要抖,可除却手之外,五脏六腑皆在颤动。

景祁平淡提起这习剑十余载,“直到此时,抛去剑道场与寝室,竟无其他好谈。”

他这般说着,刀刃已经深深扎进了心口之中,声线却没因疼痛有一丝离调,反倒景宁感觉手中紧握的并非刀柄,而是一颗拳拳跳动的——

温热、柔软,脆弱得好似稍一用力就会捏碎,血浆四迸飞射、血肉模糊的...心脏。未能觉察自己无声的泪流满面,不忍直视眼前人苦难万千,手上移动的每一厘都在割开胸腔,距离赤心愈近,却隐约离得愈远。

“浑浑噩噩,不知将来要往何处去,可我现在终于明了。”景祁道,“倘若鲛人注定要沦于周而复始的洄游,我便去寻那柄与映雪阁主同坠沧澜海的剑,哪怕大海捞针,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总会捞到的。”

景宁忍着泣音说:“那时却月观都已经不在了。”

眼前被刀刃翻搅的肉絮在糜烂溃坏的血光中,几乎将整块湖泊表面染成落红的颜色。

景祁浅淡地笑了一下,呢喃:“...你我或许不过判官命书上的一滴笔墨,天地万物乾坤,终究会化作一抔黄土,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肉下骨骼已然可见,而他的神识和话音都仿佛弱不禁风,甚至会被呼吸吹乱,唯有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如有千钧,好似告诉景宁“执剑要稳”,不偏不移、不容悔改地朝骨缝间刺去,从心头渗出的血流入银瓶。

他最后一句话停留在“亘古不变”,往后仅能听闻景昱不间断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不想让他昏睡过去,温柔嗓音掉入池水像一串易碎的气泡。

泡沫破裂的哔卜声里,频率不一的声波将他裹挟,是“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四肢逐渐脱力,双腿尤甚,似饴糖融化般黏合,肌肤瘙痒难耐,鳞片状的尖利刺穿皮肉,眼前一黑的顷刻,亦霎时明白他确实已经回不去了。

他自以为足够淡然,可事到如今,仍有些难以自抑的遗憾,耳边传来的恍惚成讣告,岁月会将往昔湮灭,洗净世事铅华,飞灰一般地流散于春秋冬夏。他声息已到几不可闻的状态,似乎是即刻被水淹没的虚响,却竭力补全未尽的话语:“方才...多谢。”

“什么?”

景宁只觉瞬息之间天地崩裂,碎幕完完全全地压盖在身上,叫他喘不上气,也丧失心神琢磨其中含义,欲看那因杀心损毁的胸膛,希冀血肉能将它细细弥合,此刻素来和缓的瑶池水骤然掀起波涛,猛烈的撞击将他拍到岸沿。

他在虚虚浮浮间把身前人钳抱得死紧,但水与血灌入肺腔声势实在浩大,耳旁恍若已了无声音,呆滞间被人强拽上岸,脱力跌坐在窒息边缘喘气咳嗽,听不见自己喃喃重复的“什么”,而胸腔内跳动的剧痛钻心噬肝,一声声好像焦雷当空,刚才碧波倾荡的浩劫成了谬觉,血与泪皆无可转圜地陨落渊底,一如水消失在水中,再没有波澜。

他感到手掌抚过脊背,景昱对他说“别哭了”,但他觉得那只是些雪融化时的液体在夺眶而出,依稀看见昆仑细雪铺天盖地,远比升州盛大、远比江南皎洁。

而掌间利器较取血前沉重许多,引血槽血迹尤新,大概柄内暗嵌空间储血,他不知后来那银瓶去了哪里,匕首又到了谁人手中,只是一遍遍在手臂上划了数道口子,愈合后再割、割完再愈合,状似要以此证实同门的性命无虞。

正恍惚时,视野内出现张脸孔,英朗无匹、冷峻而崇高,可他竟失了一腔悲愤,不知该责怪于谁。

段川道:“世事没有圆满,顾此难免失彼,前行是一个不断做出选择的过程,苍生...”

他忍不住打断:“你是为了不周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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