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1章命
他站在堂屋围垸前,熏风从脸上跃过。
万籁寂静,院子中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随风簌簌而动,如此摇曳不知多少年岁。云流无序辗转,投下的灰影亦如烟不定。他向前迈了两步,大概是听见声响,有人从屋内出来。
那人正用巾帕揩净手,看清他先是一怔,旋即露出笑颜,“头不痛了?”
他张了张嘴,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人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他数眼,又说:“长高了,挺好的。”
说罢自顾自回了屋,去处似乎是间小厨房,从里面隐隐蹿出几缕炊烟。
少顷,那人出来后见他仍停在原地,不由道:“呆杵着干什么?坐啊。”
那人从屋内端出个炖钵,摆在树下石桌上,顺手用端钵时隔热防烫的布拭去落叶,“你张婶,前些日子纳了冬衣,正不住絮叨你呢;你武叔,还说什么‘看我不把这臭小子揍一顿’,好在他今日出了门;你刘伯,啰嗦着缺了人小酌,不得劲儿。”
那人掀开了钵盖,一股引人垂涎的香气飘出来,“还是我同他们讲,少年人多出去闯荡的好,这繁花似锦的艳阳天,总跟一群老头老太、鬼啊妖啊的混在一块,没甚趣味。”
那人说着,忽然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低语:“你张婶的冬衣每年都要纳三件,还总说要送到升州去,劝了也不听。”
他站在树荫底,看见鹿腩肉傍了几味山珍,细细煨煮得软烂,氤氲热气雾一样升腾起来。
那人摆好碗筷,笑着转向他,没再多言,只是说:
“吃饭吧。”
洛肴感觉一只发凉的手在他额上探了探,又自鬓角滑到颈间,最后在手腕虚握一下。
他眉心紧紧皱了几皱,竭力掀开沉重的眼帘,面前却空无一人,倒是白须判官见他醒来,忿忿不悦地哼声道:“你怎么又——”
“又死了。”洛肴有气无力,厚着脸皮一叠声的讨饶:“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他说着撑起上身,“你都不知我这一路遇上的都是些什么,先是道行百年的九尾、又是劳什子仙人尊使,挥挥手就能把我这小鬼修灰飞烟灭,阎王爷的差事真不好办。”
判官抚着须瞪他,“阎王爷的差事?阎王爷的差事都被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罢。”
“怎么会,这不是没遇上机缘吗。”洛肴挑起屏风缀珠,道:“换了?”
判官依言瞥过去,却是牛头不对马嘴道:“换汤不换药。”
洛肴扫他一眼,像在问:什么意思。
“别以为我不知你曾有换副尸躯的歪心思。”判官踱回书案前落座,执起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幽冥圣器烧耗精血,你不能在阳间拖得太久,听老朽一言,阎王爷的差该抓紧办。”
洛肴手上把玩着缀珠,问:“地府为何要我去办这寻四件器物的差事?”
怎料判官却是反问:“你忘了?”
洛肴未作答,判官稍移镇纸,道:“那是你自己要去的。”
洛肴动作一顿,撇嘴道:“我怎么可能没事找事,为了什么?”
此语道出半晌,却是洛肴倏忽睁大了眼,一瞬间像被凉意浸透。
不对。
记忆中的画面走马灯般闪过,哪怕合眼也深深印在虹膜之上。
不对,那个‘机缘’有问题。
那个促成他与沈珺初识,又引导他们寻得撷月盏的‘机缘’。
他的心绪停滞住,缓神缓了良久,待皮肤上的鸡皮疙瘩退下去,才摆出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双臂合抱,斜倚着唤了声:“判官大人。”
判官头也没抬,洛肴观着笔杆的游动,浑不在意地继续道:“沧州境内有一方邪林子,我与漌月仙君便是在那处初识,次日,他向我提及‘机缘’,由此才寻得撷月盏。”
判官的笔杆微不可察地止了止。
“而促使我们相遇的契机,我时至今日也并未想明白——仙君当场用攘邪阵渡化了一具活尸体,南枝告诉我那具尸体上残存着生气,应当是方死不久,死状还是开肠破肚、被卸去下颌骨,好巧不巧,正与我们当时搜寻的涂山一殁残尸相吻合。”洛肴直视着判官,“你说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判官搁下笔,喉头滚动了一瞬,道:“这个问题老朽早已给过你解答。”
洛肴蹙眉道:“什么时候?”
“月余之前,你站在这里,告诉老朽你遇见一位仙家官的时候。”判官单指虚虚一点房间正中,“老朽就已告诉你答案了。”
“那时你跟我说的是——”洛肴从记忆角落翻出那个玄乎其玄的字眼,“命。”
判官颔首,“正是。”
洛肴轻笑一声,“‘命’能在沈珺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
“你信因缘果报,却独不信命?”判官收拢书卷,默默叹了声,“不然你为何要去办这趟差事,地府又为何单单应允你还阳?其中因果,早已写在诸人命薄之中。虽事在人为,但成事在天,此语你终究会参悟的。”
语罢挥挥手,示意洛肴无碍便早些办差去,只是临洛肴出门前忽尔道:“有人寻你。”
洛肴正在脑中反刍判官这一番言语,心不在焉地应道:“你这话不对,阴律司哪是‘有人’找,分明是有鬼——”
他边说着边推开门,看清人后干脆利落地将后半段话咽了回去,表情险些没维持住。
四下里静得出奇,那白影茕茕孑立,如一捧薄烟在眼前化开。
沈珺平静地浅浅望过来:“谈谈。”
洛肴依言走近,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仙君的戏竟要演到地府来?”
“我与你并非逢场作戏。”
“我知道。”洛肴在一臂之远处立定,隔着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可是罗浮尊身穿却月观校袍站在此处,难道不像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