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0章再见
洛肴睁眼看见蓄着白须的判官时忍不住骂了句粗口,被判官一笔杆子敲在额头上,瞪着眼道:“嚷什么嚷,我还想骂你呢,你怎么又死了?”
“不可能。”洛肴啧一声,坐起身检查有没有少胳膊少腿,不过话是说得这般硬,心里却难免没底。
不会吧,难道他真的赌输了?
判官冷笑着:“那你说说,怎么不可能?”
“人又不能死两次。”确认自己全须全尾后洛肴长吁一口气,靠着判官塌上的软垫翘起二郎腿,“那两仪微尘阵的反阵不过就是将条件和结果再翻转罢了,原本献祭的是鬼魂,反转后再次变成了生人。”他揉着额头顿了顿,说:“我又不是生人。”
九尾不愧是多将人心拆之入腹的狐妖,他们脑海内有正确的两仪微尘阵作为对照之后,再看见反阵的第一反应只会觉得它错了,殊不知她真正所要使用的,就是“错误”本身。
既然是反阵,那么献祭的对象不言而喻,洛肴曾对沈珺说过这个生人可能是衡芷尊、可能是他自己,也可能是沈珺,他不愿和九尾赌那三分之一的概率,干脆另辟赌局。
而他的赌局,则建立在九尾究竟知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照常来讲,九尾既已算到漌月仙君的情劫,就应该如同沈珺一般知晓情劫所指是个死人才是,况且她一直将他称作情缘,理应会将两事联系。
不知是他和沈珺的戏起了作用,让她一时疏漏此事,还是她当真不知情,总之纵然他回阳后有生人气息,但归根结底只是一个借尸还魂的鬼,这个阵法必定是要失败的,九尾会被阵法反噬。
“你还知道你不是生人?”判官又是一笔杆子戳下来,被洛肴屈指弹开,登时更没好气道:“地府用幽冥圣器替你还阳本就有违天道,你倒好,怕不够人尽皆知似的尽往热闹处钻,我再问你,漌月仙君又是怎么回事?”
洛肴晃着腿说仙君怎么了?他此举最为麻烦之处不过是如果再出现在沈珺面前,对方若稍加思量,轻易会识破他是已死之躯的事。
所以他才会说“再见”嘛,反正到时候换个尸体一套,还可以继续在沈珺面前招摇。
洛肴这般想着,抬起眼却见判官笑得阴森可怖,直叫人后脊发凉,他听判官道:“老朽现在,真不知是该往沈珺命书上写‘断弦’还是‘守寡’。”
洛肴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判官只摇头不语,洛肴又追问:“我回地府多久了?”
“不长,也就十天半个月吧。”
洛肴心说十天半个月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了,他翻身下榻准备离开,与判官擦肩时却被一把擒住了手臂,冰冷的寒意丝丝彻骨。
“老朽要告诫你,洛肴。”判官语调沉重得几乎一字一顿,“别和阳间牵扯过深,人鬼...终究殊途。”
洛肴呼吸凝滞一瞬,才说:“知道了。”
他迈出阴律司,行向仿若虚无的幽暗,无垠中辨不清来路归途,足下却熟悉得好似走过千万遍。
燃符还魂之前,洛肴特意在阴阳交界道逛了一圈,归返阳间后才发觉自己仍在沧州境内,远眺可望一山擎天,余嶂岿然,肃穆山峦似天道俯瞰的眉眼,在无量岁月中洞察着万物命途,如生命本来的面目。
洛肴垂首瞥到腰间依旧系着条月白,顿时颇为百感交集地扯了扯嘴角,沿着车马道漫无目的地走,渐渐喧闹起人烟。他寻到临近的市集,随意挑了一间布料铺子进去。
“掌柜的,有成衣卖么?”
一中年男子笑迎道当然:“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齐全,公子要哪种?”
洛肴盯了盯他笑得飞翘的八字胡,又顺着他所指盯了盯那些冶艳服饰,半晌无语,“你觉得这些符合本公子的气质吗?”
掌柜恍然大悟一般地“噢”一声:“明白明白,都怪鄙人眼拙,公子稍等。”说着从柜台内捧出一叠墨衣,“公子气韵不凡,自然是配此等衣袍才是。”
洛肴总觉那颜色眼熟得很,拎起来一抖落,登时憋不住笑道:“这不是不周山校袍么?盗制的?”
掌柜一啧嘴:“哪儿的事,这是翻制、翻制,不周山校袍都在咱这铺子定的。”他指着墨衣上的蟠龙道:“瞧这张牙舞爪,还是镶金丝的!贵气,难得!”
洛肴心说这哪是金线,充其量是藤黄染色,又环望略显寒碜的店铺,不周山能在这儿定校袍才有古怪,不过他也懒得奔波到别家,便只问:“没有其他了?”
“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齐全,公子要哪种?”
“......”洛肴无奈挥挥手道就这件吧,又忽尔佯作不太满意的样子挑三拣四:“这衣裳绣工不怎么样啊,怎么走线歪七扭八的...掌柜的,卖多少钱?”
掌柜伸出四根手指头晃了晃。
洛肴状不经意道贵了点吧,“我方才从西街逛过来,问了其他商铺,他们都只要这个数。”他将掌柜的手指按下两根。
掌柜将那两根指头竖起来,说:“一分钱一分货嘛,再说这龙腾祥云、金鳞显贵,真是十分衬公子的气质。”
洛肴又将他手指摁下去,笑眯眯道:“镶金的衣袍捏在手里,可不是这点儿重量。”
“...行行行。”掌柜颇不情愿地放下手,从中挑拣件适合洛肴身量的,在即将递出去时又觑着眼收回来,“怎么付啊?”
这回换洛肴放低语调,大言不惭:“其实我是却月观中人,我看城内有却月观的钱庄,掌柜的先记账上吧?”
掌柜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若是却月观弟子,为何自己不去换了钱再来?”
“我身负伤,行动不便。”洛肴指着腰际,见那掌柜嘟嘟囔囔地翻开账本,心知有戏,正要将衣衫换了,掌柜的却朝他摊开掌心:“拿来。”
“什么?”
掌柜两条眉都要竖起来:“却月观玉坠,你莫不会没有吧?”
洛肴这才想起来景宁所说表示宗徒身份的坠子,磨磨蹭蹭地从衣襟里勾出块方正之物,掌柜一边接过一边奇道你们却月观弟子怎么买不周山校袍,玉坠在朱砂纸上一沾,继而在账目上一按:“行了,我到时候...诶?沈珺不是漌月仙君之名么?”
掌柜颇为瞠目结舌地盯着他愣神,洛肴趁机将玉坠上的朱砂色擦拭干净了才收起,挑眉道句:“好眼力,我是却月观中人,但并非弟子,而乃...仙君家属。”
谁知掌柜反倒长出口气:“我就说,一看你就不是仙君本人。兄长?胞弟?”他拨着算盘珠子,“仙君多年前曾莅沧州,恰巧救过一方走水的学堂,因此所幸无人伤亡,虽于我这小小布料铺没多大关系,但闻此难免挂心...罢了,陈年旧事,只是早知就给你少算些价钱。”
洛肴道不必了,学着沈珺的口吻:“购衣付账,理应如此。”
心说反正最终也不是他掏钱。拎着那块玄黑织金的布料在店铺隔间更衣,打磨光洁的铜镜映照面容,是鬓横英朗,却目含郁色。
他指腹抚过脖子上隐约的疤痕。
越来越明显了。
洛肴沉默地用衣领遮盖,收拾完毕和掌柜的招呼一声便向外走,行到街市拐角,莫名被视线里的一处面具摊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