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主人说,牛已经死了,”伊力哈穆略一思忖,平静地对话筒说,“那就更需要您来一趟,把死因诊断清楚。还要考虑对病死的牛的消毒和处理,如果它引起其他人畜的疾病该怎么办呢?”
“牛已经死了,您叫兽医来又有什么用?”尼牙孜夫妇质问说。
伊力哈穆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答道:
“不检查,怎么能断定是队上害得你们的牛生了病,并因而死去了呢。”
“不是生产队!我说的是您!是伊力哈穆队长您自己!是您扣了我的牛,是您召开大会斗争我!是您对我打击报复!书记,大队长,你们一定要公正地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你们不解决,咱们就找——社教队去!”
社教队这个名词的突然出现,似乎使大家微微一震。人们转过头来,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了尼牙孜一下。这使尼牙孜露出了某种得意的神态,库图库扎尔一声不响,两眼看着伊力哈穆。伊力哈穆脸上显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他看着里希提。里希提笑了笑,很礼貌地用手势示意让尼牙孜夫妇坐在靠墙的一条板凳上。
“请坐,让我们把会议结束,然后咱们再谈一谈你们的牛。”说完,里希提看也不看尼牙孜,就像没有发生过这场突然的吵闹,会议室里也不存在这两位不速之客一样,他对大家说:“现在继续开会。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各个阶级、各个集团、各种人物都在关心这个运动,都在做准备。都打算在这个运动中表演一番。有些人,还打算在运动中和无产阶级作一番你死我活的较量,解放以来,我们搞过许多运动了,你们说,什么是运动呢?”
里希提看了一眼乌甫尔,这位烟瘾很大的队长随口答道:“搞运动嘛,上级派来很多干部,大家学习文件,全都动员起来,揭发坏人坏事,打击歪风邪气,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是的,运动就是斗争。只有在斗争中取得胜利,才能前进。在减租反霸和土地改革运动中,我们斗倒了地主、巴依,才取得了民主革命的胜利;合作化运动中,我们批判了资本主义倾向,才取得了社会主义改造的胜利。而在每一场斗争中,毛主席都派来了工作队,领导我们,推动我们,帮助我们……”
不知为什么,里希提书记的衰弱的、夹杂着哮喘声音的说话,对于尼牙孜夫妇,竟渐渐地变成了一种震慑。什么“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较量”“揭发坏人坏事”“打击歪风邪气”,这些本来是概括性的语句,却唤起了尼牙孜一种直接的不祥的预感,他在麦素木的挑动下,和老婆一先一后跑到生产队和大队部来哭闹,既是发泄、纠缠,也是试探、摸底。牛的事情本来早已经过去了,他不想再闹了。虽然丢了人,却又得到了牛,牛回来了就有奶吃,人丢了又有什么要紧?但是近几天麦素木来给他讲了“形势”,什么社教队一进村全体干部就要靠边站。什么县公社大队的会计吓得上了吊,什么凡干部都四不清,凡四不清干部都要管制劳动……麦素木又分析,只要伊力哈穆当队长,尼牙孜就只能天天挨整,日日受气。尼牙孜也从别处打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经过对比分析,证明麦素木的说法基本可靠。他正愁着没有适当的题目和伊力哈穆算老账、吐苦水、出怨气的时候,他又从精打鬼算的包廷贵那里得到了对于牛的安排方法的启示。真是个一箭双雕、只有精灵才想得出的主意。当然,事隔一个多月,忽然又重新提出牛病、牛死是由于队里扣牛造成的,有点缺乏说服力。但是,他积数十年的生活经验,摸到了一个窍门;厚颜坚持的谎言能使善良的人相信绵羊吃了狼,而辗转添加的传闻会把一滴水说成倾盆大雨。关键在于坚持,俗话说,只要坚持,用柳条筐也可以打上水来。他只要和库瓦汗一口咬定是队里害得他失去了奶牛,那么哪怕十个人里有九个半人责备他,也还有半个人支持,至于那九个半人,即使他不闹腾牛的事情也不会向他唱赞美的歌曲。这就叫做闹成了十分利,闹不成也赔不了本。什么都达不到,还可以摸摸伊力哈穆他们的反应,搅他们个心神不宁也是好的。
现在呢,里希提却叫他在一边参加会议,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说是不存在吧,又大讲什么斗争和胜利,打击歪风和邪气,难道他们要……胜利?尼牙孜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只觉得尴尬、无趣。
里希提的话对于库图库扎尔来说,却近乎老生常谈,工作队来上一万人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走得一个不剩。工作队住上一年怎么样?第二年还是卷起铺盖,“再见,祝您一路平安”!运动开始的时候犹如暴风,运动结束的时候好似细雨……他常常想起五六年整社时的一段经历。当时他站在社员群众面前作检查,他被揭露了许多贪污受贿的事实,老不死的阿卜都热合曼还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蜕化变质”……最后呢,他把一切推到了老婆身上,啪啪两个耳光打响了帕夏汗,他揪着帕夏汗的头发找工作队申请领离婚证,原来所谓的受贿都是帕夏汗背着他干的。一场严肃的斗争变成了大队长家庭内部的糊涂账,在党支部会上,对他的贪污问题的查究变成了对他打老婆的封建习气的批评……情况落实不下来,整社工作渐渐到了后期。工作组的同志教育他要好好学习,严格要求自己,安排好家庭生活,注意给帕夏汗以经常的帮助。请看,是帮助啊,他当然帮助啦,工作组走了以后,他托尼牙孜从黑市买了一个新戒指,“帮助”了帕夏汗……
他的心思在尼牙孜和他的牛上。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听就明白了几分。这事他事先毫无所闻,显然,是有人(多半是麦素木)给尼牙孜出了主意。他完全处于壁上观的地位,这是很惬意的。但他也有一点恼火。竟敢不找他商量,不与他打招呼就贸然行动——麦素木越来越可恶了……这时,里希提的几句话传到了他的耳里。
“……这就是说,要揭开咱们大队的阶级斗争盖子。去年的‘面上’社教,已经触及了一些问题,现在是翻它个底朝天的时候了。特别要揭开咱们干部队伍中的阶级斗争盖子。有人说搞社教是整干部的,这样说也对也不对。干部掌握着领导权,在社会主义阶段,阶级敌人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干部队伍中的薄弱环节,用糖衣炮弹腐化一个又一个的干部,使某些人打着共产党的旗号为地富反坏办事,为修正主义办事,使一些人打着为人民服务的旗子搞自己的多吃多占……”
这几句话使库图库扎尔一阵不自在。也许是他多疑?他似乎看到里希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用目光扫了他一下。他躲避着书记的注视,却看见了尼牙孜的求助的眼神。
伊力哈穆用心地听着里希提的话,也是赵书记的话。他思索着中午在阿西穆家和刚刚在这儿发生的事情。他想着队里各种人物的动态。麦素木显然活动起来了,而且和尼牙孜突然频繁来往起来……还有泰外库的情绪,大队长对他哥哥说的话……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工作队还没有进村,伊力哈穆还不知道运动怎么个具体搞法,但是,他已经感到了这种密云欲雨的气氛。看,尼牙孜已经前来挑战了,他应该怎样应战、怎样出手呢?
库图库扎尔打断了里希提的话,向尼牙孜挥手说:“你们走吧,等一会儿再来,现在是干部们开会,书记正在传达上级党委的重要指示,你们没有长眼睛吗?”
“不,”书记制止了他,“让他们也听听嘛。我还想请他们发表意见呢。我们党关于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的理论,我们党的基本路线,从来也不是秘密。即使对于阶级敌人,我们也公开告诉:我们要揭露你们,战胜你们消灭你们。尼牙孜不是说要找社教队吗?这很好,看来,上上下下,到处都等待着社教队的到来,那么,为什么不请尼牙孜和库瓦汗也听一听相关工作队来到的事情,并且发表发表对四清运动的看法呢?”
剧烈的咳嗽使书记讲不下去了,库瓦汗趁机向尼牙孜使了一个眼色:“我还有五个孩子呢。我不听什么干部会……”转身溜掉了。
小说人语:
旧作《在伊犁》出版于台湾后,有评论曰,小说人对于村干部的同情,透露出来作者是既得利益的一员。那么,您是不是更同情尼牙孜与库瓦汗呢?
阿西穆的说法以现代洋知识分子腔来表述:他侧重于自我的救赎,而不是社会的使命。用庄子的说法,则是一只龟宁可曳尾于涂中,也不选择死后骨头得到被珍藏的荣耀。或者是喻牛辞官,认为拴上政务就是披红戴花去就屠于太庙。历史的风云中从来有热有冷。热的常常红火,风头劲爆,也常常祸福旦夕,或成仁取义,或人言可畏,例如老舍,终于“舍予”。冷的则褪尽妄心,无梦邯郸,甘于寂寞,自赏清高,享其天年,例如钱鍾书,果然“默存”。人生悖论,谁能厘清?如无悖论,小说何益?小说何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