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看看我们的女儿对待工作的态度吧。”里希提轻轻地说。他说“我们的女儿”,都知道是指杨辉,这个公社的成千成百的上了年纪的农民都是这样称呼的。这比杨辉的名字更被人们所熟悉,所了解。
“今天的会开得很好,”里希提吸了一口气,概括说,“伊力哈穆的传达使我们开阔了眼界。四队和七队的积肥计划使大家受到了启发。我们的女儿的到来也是一个推动。那么,水渠的工程干不干?我赞成干。因为,归根结底,我们只能靠劳动、靠双手去提高工分值,而不是靠休息。即使水利用工多,当年没有收益。影响了一些工分值,那么,每个社员的平均收入也仍然是增加的,他们挣了更多的工分了嘛。至于社教工作队,只要我们的工作是有利于社会主义,有利于人民的,就肯定会支持我们,帮助我们,把这件工作做得更好。”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看了库图库扎尔一眼,“看来还有些分歧,大家再酝酿酝酿,明天的支委会上,做出最后的决定吧。”
散会以后,库图库扎尔走到伊力哈穆的身边,脸上呈现着一种隐约的嘲笑的神情,大声问道:“伊力哈穆兄弟,这次在县里开会,对于社员的欠账问题,有什么新精神吗?”
库图库扎尔的问题使伊力哈穆莫名其妙,他摇摇头,说:“县里的会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县委没有指示可以没收社员的牲畜抵账吗?”
库图库扎尔的问题更加莫名其妙了。有好几个生产队长本来已经准备离去的也停下了步子,好奇地望着他们。
伊力哈穆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今天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然后是一天的奔跑。十几天的离别,就像十几年的离别一样,使他渴望赶快看一看生产队的一切。黄母马的小驹子会吃草了吗?粮食的交售和保管加工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会计的分配决算方案可得到了队委会的同意?还有饲草的堆积,车辆的修理,铁匠铺新打的一批砍土镘的质量,五保户的节补贴……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社会。不管多么高深的学问、多么宏伟的事业、多么精细的分工,最后,条条线索都联贯在这里。当一个生产队的家,有多少事情要过问,要他做主,有多少眼睛在看着他,有多少人在等待着他的回来,好向他提出建议、意见、申诉或者控告呀……确实,他竟忘记了处理尼牙孜的牛,这真不应该。可库图库扎尔这样快,而且用这样不友好的、不诚恳的态度来钻他的空子,也使他感到惊奇。他冷冷地反问道。
“您是说尼牙孜的事情吗?”
库图库扎尔做作地表示不解。
伊力哈穆正面盯视了库图库扎尔,微微一笑。他说:“关于极少数社员欠队上账的问题,原则上应该归还。具体做法,分别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的方式。如果您关心的只是一般原则,那么,我个人知道的就是这些。”
说完,他轻松地走了出去。
尼牙孜和他的牛的问题在全体社员大会上被提了出来。许多人都发了言,有的激愤严厉,揭露了他的一连串丑事,有的巧妙尖刻,尽情地予以挖苦嘲笑,会场上响起了一阵一阵的笑声。
阿卜都热合曼说:“您到底是什么人?您要干什么?您自己说一下。一年来,您只劳动了六十三天,而且,您有两把砍土镘,干私活的时候,用那把大的,出工的时候,用那把小的、磨掉了三分之二的。您这么大个子,拿着那把砍土镘,不难看吗?简直像汉族人掏耳秽的耳挖勺。就这样,您今天从队里领口粮,明天跟队里要煤炭,分瓜、分果、分草、分柴火,您都走在前面,挑挑拣拣、骂骂咧咧,但是您到处诉苦喊冤,倒好像生产队亏待了您,您的良心在哪儿?您真的是一个说谎的、忘恩负义的猫吗?”
再娜甫站了起来,她挥动着双臂,嗓音哄亮地说:“喂,尼扎洪,丢人不丢人!去年夏收时候,您一个人要两份杂碎汤,还跟雪林姑丽吵架。今年夏收,您干脆夜间偷偷摸进了厨房,一气吃了那么多过过油的干肉,然后一连三天您跑肚拉稀,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再娜甫自己首先哈哈大笑起来,“最后您居然还给队长提意见,说是对于您的身体健康照顾不够……”
新任保管员伊明江说:“还有一件奇闻,在咱们农村也是自古未有的事,大家知道吗,尼牙孜哥今年九月讹了三十块钱……”大部分人还没听说过,都竖起了耳朵。伊明江介绍说,九月的一个清晨,尼牙孜赶着毛驴去驮草,有一辆大拖挂解放牌汽车在公路上驶过,尼牙孜大摇大摆走在马路中间,任凭驾驶员鸣笛不肯让路,汽车缓缓地挤着驶了过去,车厢板挤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驾驶员是个汉族小伙子,连忙停了车扶他起来,向他道歉,他也表示并未摔伤,驾驶员为了负责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工作单位和车号,说是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找他。小伙子走后,尼牙孜感到有机可乘,竟让库瓦汗赶上毛驴车,把他装在驴车上拉到了汽车的所属单位,言称他腰已摔坏,无钱治疗,人家以为是撞坏了兄弟民族的农民,给他预支了三十元钱的医疗费和营养费,尼牙孜夫妇拿上这三十元钱就进了旧城的薄皮南瓜包子铺……直到一个月后,该单位又派人前来慰问,来到生产队队部,伊明江才知道了这个事。
“可耻!卑鄙!恶劣!”社员们不再笑了,他们一个个又气又羞,他们替尼牙孜脸红,当他们听到那个汉族青年驾驶员为此事在本单位多次检讨还被记了一过以后,他们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简直是给维吾尔人丢尽了脸!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农,他们用粗话骂了起来,有的人还往地上啐着唾沫。
伊力哈穆队长制止了群众的过分的言语和举动,并且让尼牙孜本人谈一谈。尼牙孜当然不会轻易退让,他东拉西扯,结结巴巴地却又是顽强地为自己辩护,但每一句辩词,都被反驳、被新的揭发、被挖苦和哄笑所淹没,意识到自己的孤立无援,他用目光四下寻找麦素木,但科长已经提前离开了会场。他用目光去询问前队长穆萨,穆萨摇着头,耸着肩,叹着气,同样为他的行为感到深深的遗憾。他用目光向包廷贵和郝玉兰求援,这对夫妇躲开他的目光,悄悄地低下了头。继去年夏天买汽车碰壁栽跟头而归之后,去年冬季,对于公社的外调函来了答复,包廷贵原来所在的关内某工厂来函证明,包廷贵年轻时曾任资方代理人,解放后一贯思想落后,表现不好,六〇年因其贪污盗窃行为被批判、记过,他不服处理,私自逃跑到了新疆。该厂还要求这个公社协助追回包廷贵尚未退赔的近千元的赃款。这份外调材料来公社后,里希提和伊力哈穆分别在大队加工厂和七生产队进行了宣读。包廷贵嗫嗫嚅嚅,既承认他过去犯有“一些错误”,又说是厂里有人陷害他。大队领导决定摘去了他的修理汽车的牌子,不再对外营业。只准修理本公社和大队的农机具和运输工具。对于郝玉兰的私人行医,也由公社卫生院进行了检查、取缔,现在郝玉兰仍然在秘密行医,但比过去更加隐蔽得多了。至于包廷贵,他也大大地收敛了,不再神气活现,不再与库图库扎尔公开来往,不再与少数民族社员吵架,也不再那样放肆地污辱少数民族了。他们低下了头,表示了事不关己,不打算出头的态度。
尼牙孜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四面楚歌的逆境,于是,他振作精神,打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张王牌。
那是一张在铅印的汉维两种文字之间,写了不少潦草的汉字,还盖着一枚紫色的、圆圆的图章印记的纸,尼牙孜掸了掸衣角上的土,抖了抖衣袖,他用手抹了抹脸,似乎是干洗了一下,提提精神,他从自己的系在腰上的褡包里取出了这张字纸,高高举起,带着示威的口气说:
“我有重病!这是医生证明,盖有公章!看,写了这么多,是汉族的大夫亲自给我开的,难道你们强迫一个病人去劳动吗?你们对于一个病人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吗?你们难道是旧社会的巴依、伯克、乡约、掌柜的吗?”
他想利用某些人对于写着汉字、盖着公章的牌牌子牌牌子,即信件或证明、公函。的敬畏心理达到自己的目的。果然,社员看到牌牌子以后有些惶惑了。尼牙孜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把牌牌子放回褡包。但是伊力哈穆走了过来,他伸出手。
“把牌牌子给我看看!”
“给您看什么?您又不识汉字。”
“把牌牌子拿给我!”伊力哈穆坚决地重复说。
“用不着……”
“为什么用不着?证明应该交给队上,我们会从各方面给您应有的照顾……”
尼牙孜实在无法推辞,只好颇不情愿地又掏出了牌牌子。
伊力哈穆立即召集了全队所有的“知识分子”,即有高小以上程度的人,他们都学过汉语课,虽然程度不算高。终于,凑出了牌牌子的内容,由汉语学得最好的伊明江边读、边译、边讲解。牌子是这样写的:
姓名:哈仙白性别:女族别:回年龄:成
主诉怀孕七个月,二日前在冰上摔跤,自感腹痛,便频……
诊断先兆流产
建议保胎住院观察
这个“证明”最初使大家瞠目结舌,继而就爆发出了哄堂大笑,有的笑得倒在了别人身上,有的笑得眼泪直流,有的被笑呛噎得咳嗽不住,一边笑,一边几乎是齐声喊了起来。
“哎依,泡克!哎依,泡克……”
还有什么办法呢?牌牌子是他在医院里的字纸篓里捡的。他嘴边上还有一些离奇的辩护词——他永远是有词儿的。他想说什么可能是他开了证明去挂号室盖章的时候匆忙中拿错了,以致和一个回族女人的证明掉了包……但是,他看了看周围,他感到了笑声喊声后面的可怕的众怒。他瑟缩了,垂下了头。
伊力哈穆宣布了队委会的意见:
一、所有损坏了的集体的庄稼和财产,必须如数赔偿。
二、按时出工劳动,否则,队上将不能无限期地将他供养下去。
三、牛还给他,但他必须订出偿清债务的计划,并在近日先就力所能及的范围开始归还部分欠账。社员大会一致通过。尼牙孜也表示了完全接受。
这以后,尼牙孜的劳动老实了些。一天晚上,他扛着砍土镘归来,麦素木说:“您最近的表现很不错呢,值得表扬。”
尼牙孜把烂眼一翻,“您知道吗?他们归根结蒂还是怕我的,最后,牛还是还给了我,奶茶,咱们又喝上了……”
等尼牙孜走了以后,麦素木恨恨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竖起了外衣的羊皮领子。一阵冬天的北风吹来了,从领口、前襟、袖口、下摆、裤脚各个空隙吹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彻骨冰凉……
小说人语:
算不算有一点悲剧色彩?当你面对许多个尼牙孜,却不能不掂量伊力哈穆们的真实性与纯洁性的时刻?
我们天真过。
人民公社的大队日常工作,小说人有多么熟悉,写来如数家珍。他想起了其时的伊宁县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的“同僚”,尤其是书记、大队长、另一个副大队长、会计、出纳……来。在一个场合,介绍了好几位老同志是“原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以后,主持人介绍到小说人不知道该怎么说,全国政协副主席阿不来提·阿不都热西提接过去说道:“生产队长……”
不,他老说得不完全对,小说人曾任官职是副大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