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过年 - 菜子黄了 - 许开祯.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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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过年

17

一场接一场的大雪牢牢地封住了菜子沟,站在下河院高高的屋顶上,积雪如同厚厚一块毛毡,把山和沟,树和地盖在了一起。沟里高高矮矮的泥巴房,这阵儿全成了一个个雪疙瘩,错综起伏,杂乱无序地耀白着人的眼。

这雪,既是来年的福,又是今冬的害,它让整条沟变得鸦雀无声,仿佛冬眠了般。

东家庄地一片子急,大雪封了山,人和马的脚步都受到威胁,许多该做的事不得不停下来,里面的东西出不去,外面的银子也就进不来。这一沟的人,不是蒙住头睡大觉能睡得过去的。最要紧的,是得去一趟凉州城。

马上要进腊月,一沟的人要办年货,院里的东西不多了,那还是娶媳妇前置办下的。再说也要看看凉州城,有啥花哨货,好买了让沟里人开开眼界。在如何让沟里人开心的问题上,东家庄地有与众不同的想法,银子要挣,人心也要挣,虽说沟里人总是欠他的,可让他们过一个好年还是很重要的。唯有让他们过好年,来年的日子才能踏实。况且雪这么泛,开春免不了又要开荒置地,那可是件苦事儿,也很是件开心事儿,想想,打他当上东家,这沟里,一年年的,眼看着让他开到了四十里处,下河院的地比他爹手上多出了两倍,安置的人家也翻了一番,那些个来自四乡八野的逃难者,一进了沟,就再也不想走了,撵都撵不掉。真可谓雪养沟,沟养地,地养人。这一眼的白,来年又是一眼的菜子。一想菜子,东家庄地的心就沸腾了。

日子定下后,他把管家六根叫了回来,开口便说:“我要出趟门,白日里你在油坊,夜黑里住院里,两头照管着。”

管家六根点头说是,跟着又问:“跟谁去?”

东家庄地默盯了会儿六根,忽然问:“你说谁去好?”

管家六根先是不做声,同样的目光盯了东家庄地一会儿,想了想说:“院里是没人的,要找也得到沟里寻。”

“谁?”东家庄地紧跟着问。

“日竿子。”

日竿子就是六根那个堂叔,当年在下河院放过牛,后来不放了,租了地种。管家六根沟里就这一个亲。

“他去能做什么?”东家庄地点了烟,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装车押车,路上做伴。”管家六根显然早就谋划好了,一气说了日竿子不少好处。

“先这么说下,走时再定。”东家庄地没给六根死头子话,但也没驳他脸面。管家六根当夜便去了日竿子家,先透了气,日竿子忙让老婆熬茶,一口一个侄,叫得亲热。茶熬好,叔侄俩暄到了正题上。

“命旺有救没?”日竿子问。

“怕是有。”六根答。

“没别的招?”

“没。”

屋子里静了许多。喝茶的声响一起一伏。

“那得想法儿。”日竿子说。

“得想法儿。”六根说。

“要不?”日竿子不说了,眼睛盯住六根。

“不行。太明了不行。”六根直摇头。

“弄残他老不死的,断条腿或让他哑巴了。”

“我再想想,再想想,这事儿不做便罢,做就得做好。”六根显然还是缺少信心。

“你呀,都几年了,还是硬不了心。”日竿子有些失望。

老婆咳嗽了几声,知道来人了,一定是中医李三慢。两个人忙端了茶,高声暄谈起来,说的是过年的事。

日子定在二十八,走时却提前了一天。东家庄地没叫日竿子,叫的却是老管家和福。粗粗算来,东家庄地没进和福院子也有五六个年头了,院里的树都能当椽子了,当年才有指头粗。石头都撵上他爹了,眨眼间就长成大小伙。东家庄地摸摸石头,问:“你爹哩?”

老管家和福听见是东家的声音,一个蹦子打炕上跳下来,颤着嗓子就喊:“你咋个来了,你咋个亲自来了么?”东家庄地边瞅屋里边说:“不能来?”

“天呀,看你这话说的,快上炕,快上炕么,脱啥鞋哩么,上,上,上。我的天爷呀,你咋个不带个信哩?”

东家庄地坚持着脱了鞋,一屁股坐炕恼里,望住和福。和福叫女人熬茶,“快熬么,磨蹭个啥,你看来的是谁。”

女人提着茶壶,激动得泪溢了出来。和福骂:“淌个啥尿珠子么,也不怕笑话。”说着话自个眼里竟也浸了泪。

半晌后东家庄地说:“你还是那么硬朗。”

“托你的福,还行,屋里地里的,都还能折腾。你哩?还顺心么……”

东家庄地叹口气,暄谈了几句,这才提起去凉州城的事。

“能成么……我……能成?”

“咋个不成,除非你不想。”

“哟嘿嘿,不想?你快喝茶,走,走,你说咋就咋,只是做梦哩,还能跟着你上城,哟嘿嘿……”

老管家和福确实没想到,东家能进他的门,还能叫他跟着去凉州城。庄地走了许久,两口子还当做梦似的,一个问一个:“真的么?真的叫去?”直等弄明白是真的,和福哇的一声,哭开了。

老管家和福是让东家庄地从下河院赶出来的。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和福想起那个早晨发生的一切,忍不住还会心惊肉跳。

他是头鸡儿叫时听见上房睡屋里发出喊声的,东家庄地不在,去了凉州城,跟六根一道去的。站院里听了会儿,声音确是从松枝屋里发出的,而且就是松枝的声音。声音很疼,像是揪了心一般,听得他心立刻揪在了一起。他冲耳房仁顺嫂仁顺嫂唤了几声,才想起奶妈仁顺嫂回了家,东家刚走她就闹肚子,第二天又说伤风,怕染给少东家命旺,到自个家吃药去了。这时声音紧起来,一阵比一阵紧,和福越听越不对劲,他走到窗下,冲里问:“要紧么?”里面不说话,只有喘气声,又问了声:“疼得很么?”里面弱弱地说:“疼死了呀……”

和福不敢犹豫了,推门进去,奔到了炕前。松枝果然疼得接不上气,两只手死死抓住枕头,在炕上滚团团。和福点了灯,看见松枝满头大汗,脸色一片瘆白。忙抓了她的手问:“哪儿疼?”松枝咬住牙,指指心口。就又抱住身子,在炕上打滚。和福知道老病又犯了,急得他到处抓挠,就是想不出法子。以前有奶妈,疼急时压住给她揉,可这阵……

后来松枝栽到地下,和福不能不抱她。他抱起她,就觉身子轻得跟草捆子样,人成了柴棍儿。心里忍不住就气东家,人都病成这样了,还钱钱钱的,钱要紧还是人要紧。这么一想就胆正了,说:“我给你揉揉吧?”松枝抓了他的手,“快呀,你要疼死我么,你个死人,愣着做甚?”

揉了阵,松枝轻些了,头上的汗少了,说要喝水。和福倒了水,喂给她。松枝说:“和福,我要死了,怕是熬不过今儿夜。”和福说:“你乱说啥呀,明儿个我找你哥去,让他给你开药。”松枝说:“不顶用,迟了,这阵就是金子也买不下我了。”和福还要说,松枝不让,“和福呀,临死前我再问你一句,你心里有过我么?”和福不答,这话她问过多遍了,都没答,不能答。他是下人,她是东家奶奶,要是答了,命就没了。松枝哭了,泪跟雨点似的,“我知道你心里没,我苦哇,来世上一趟,没个人心里有我……”

后来,松枝哭得越发悲切,惹得和福也是一眼接一眼的泪。他不让松枝哭,他说东家心里有你,你甭胡思乱想。松枝说:“有我咋不救我,不让我吃药,他巴不得我早死呀。”和福没词了,东家心里有没松枝他不知晓,东家不让吃药却是事实。

那个夜晚和福不敢离开,松枝一阵紧一阵松,疼急时抓着他咬他的肩,松下来又乱癫癫胡问话,问得和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后他咬牙答了,“有,有呀,可我是下人,有又能咋?”

松枝终于不问了,紧紧抓住和福,“和福呀,有你这话,我死也心甘了,总算没白来一场。”说完就扑他怀里,先是号啕大哭,接着又捶他,骂他,“你咋不早说呀,你个死和福,你也是成心让我死哩,我要死了,你早说了我也没这么快呀……”

天慢慢亮起来,和福早已成了泪人,这泪是为松枝流的,也是为他自个流的。心里装松枝装了几年,这时才说出来,他觉得亏,亏呀。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就给抱到了一起,抱得紧紧的,像是再也不分开。松枝在他怀里动,在他肩上咬,咬得他一阵阵晕眩。

是松枝扒了他衣服,她如柴的身子贴他胸上,感觉不到绵软,只有心疼,烂里烂里疼,他箍紧她,用整个人暖住她。他说:“松枝呀,我不让你死,你不能死,我要把你留在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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