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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黑与白(8)

回了家,肖从没进后院而是直接敲开了冯家的屋门,老妈颇为惊奇地接待了邻居。自从他们家搬到这个院子以来,这是肖从第一次登门拜访。肖从先是看望了老太太,然后又和蔼可亲地询问了冯都的情况,最后抱着冯青连唱了四五首儿歌。老妈手忙脚乱地要砌茶,肖从急忙制止道:“大嫂,您就别忙活了。冯大哥又上班啦?”

老妈点头道:“加班,八点才回来呢。”

肖从笑着说:“哎!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前后院住了这么长时间了,我都没过来看看,真是有点怠慢了。是这样的,我今儿晚上想请冯大哥喝酒,他回来的时候您让他到我那儿去一趟。”

老妈双手直摇:“您真是文化人,说话也忒客气了。我们家胜利是大老粗,去您家里喝酒,万一把孩子吓着了怎么办?”

肖从哈哈大笑:“瞧您说的,冯大哥也不是拍花子,怎么能把孩子吓着呢?就这么定了,我先走啦。”

老妈把客人送到门口,望着他消失在石榴树的阴影里。老妈自言自语道:“今儿的太阳怎么从地底下钻出来了?”

奶奶在里屋哼哼着说:“人要是能多干几件好事啊,太阳就不用落下去了。”

老妈歪着脑袋,使劲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大明白。

肖从回了家,叮嘱肖妈道:“文彤,准备点酒菜,我请冯胜利喝酒。”

肖妈道:“革委会的事怎么样了?”

肖从叹息道:“所以我得请他喝酒,全让他说中了。”

肖妈捏着嘴唇,目光中全是惊恐:“真是太可怕了。”

“怎么啦?”肖从没明白。

“我怎么觉得,咱们这样的人已经被社会淘汰了?为什么他的脑筋比咱们还清楚?”肖妈的声调全是悲切。

肖从仔细想了想,苦笑着说:“别想那么多了,没用!”

当天晚上,冯胜利的自尊心在肖家得到了空前的满足,他几乎地一句一句地将对付主任的话教给肖从,最后硬是让他背了一遍。

回家后,冯胜利拍着冯都的脑袋道:“肖战他爸爸是上过大学的人,今天你爸爸给他爸爸上了一课,你爸爸就是大学教授了。你小子给我记住,将来怎么着也不能落在肖战后面,别给你爸爸丢了脸。”

冯都自信地说:“您放心吧,以后我要是买电视,保证买一个比他们家好的。”

冯胜利照他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不光是电视的事。”

冯都愣愣地看着他,有些事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难道是娶媳妇吗?

第二天下午,肖从在冯胜利的指点下,提着点心匣子和散装白酒来到主任家,拜年的话说了一箩筐。最后主任终于松口了:“我知道你们家电视是坏的,其实我们要它也没用。可上面有要求,全国都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你这事明摆着就是尾巴,我们总不能干看着吧?反正是老家留下的东西,明天拉回去吧。”

肖从是千恩万谢,还作了几个揖。第二天他叫上冯胜利,又找了辆三轮车,把电视从革委会拉回来了。

回家后冯胜利将天线拿到后院,神秘地说:“我劝你们还是在屋里偷着看吧,千万别让他们知道。”

肖从正色道:“晚上,你带着孩子、嫂子和大妈,一起来看吧。”

冯胜利有点不好意思:“大热天的,在你们屋里看,不合适啊。”

肖从叹息着说:“我媳妇又要生了,将来少不了麻烦嫂子,您就别客气了。”

自此冯、肖两家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有一段时间里居然都不分彼此了。当年秋天,肖妈还真生了,是个闺女。结果起名字的时候犯了愁,肖从说:“应该叫肖红。”肖妈说:“应该叫肖君。”二人争执不休,竟然闹起了冷战。

那年他刚上小学,从同学嘴里听到了几个新词。他第一眼看到襁褓中的女婴时,显摆似的说:“肖叔叔,这是你们家唯一的女孩子吧?”

肖从说:“是。”

肖妈忽然得到灵感了,狠狠一拍桌子道:“好,就叫肖唯一了。”

光阴就如肮脏的护城河,看起来是静止的,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流动。转眼间肖唯一就满地跑了,这小丫头天天唧唧喳喳跟在冯青后面,亦步亦趋。冯青说:“你是个小跟屁虫。”肖唯一便追问什么跟屁虫,冯青也说不明白,只好去请教肖妈。肖妈说:“跟屁虫就是小妹妹。”从此肖唯一就以跟屁虫自居了。

肖战和冯都都上小学了,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几个孩子里只有肖役高不成低不就,哥哥的世界与他无关了,妹妹的世界里同样没有他的位置。到后来,肖战对他的哭声也失去兴趣了,都懒得搭理他了,每日里肖役唯一的期盼就是看电视。

那一年中发生了很多事。

年初,有位传说中的人物去世了,老师命令同学们戴白花戴黑纱,表示哀悼。冯都才7岁多,不大明白这事的意义,举手说:“家里死了人才戴黑纱呢,我们家没死人,不戴。”老师又是吓唬又是哀求,说出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冯都是一句都没听明白。最后老师决绝地说:“你要是不戴,我就把你送派出所去。”这一来冯都有点怕了,只好戴上了。老妈知道儿子不情愿,偷偷宽慰他道:“戴就戴呗,你看,电视里的人都戴着呢,你戴了也不丢人。”

另一件事同样重要,那就是反击右倾翻案风。街上的大喇叭,学校里的小喇叭,甚至肖家电视里的喇叭都在声嘶力竭、不遗余力地地念叨这件事。而冯都却自始至终也没弄明白其中含义,右倾翻案风到底是股什么风呢?风是分南北的,怎么改左右了?

有一次他和肖战探讨这个概念,肖战说:“我爸爸说,右倾就是排队排在右边了,站错队了。现在这伙人想翻案了,所以上面要打击,要反对。”冯都一听这话,立刻给了肖战一脚。肖战被踹得跳了起来,叫道:“你凭什么打我?”

冯都认真地说:“咱们排队进学校的时候,你就在我右边,没错吧?所以应该打击你。”

肖战不愿意吃亏,挥舞着拳头要还击。冯都撒腿就跑,两孩子沿着大街,一路向北就跑了下去。

印象中那天是个春日的下午,是个漫天黄沙的日子。风很大,石头子小耗子一样在地面上来回滚动着,枯萎的黄土似乎蒸发到天空里,满眼的昏黄色。太阳老乌龟似的,蜷缩着四肢,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儿了。冯都他们在风中奔跑着,撒着欢,撂着蹦,逐渐便忘却了逃跑的原由,只觉得好玩儿。

七八岁是吃烟喝风的年龄,精力最为旺盛。开始时他们是报复与反报复,但跑了一会儿就成赛跑了,谁也不愿意服输,于是你追我赶,呼喊嚎叫。他们大约跑了二里多,冯都忽然站住了,他死死地盯着前方,错愕而荒诞,似乎面前横亘着一大片死耗子。肖战收脚不及,差一点撞在他身上,冯都一把拽住肖战的皮带,二人都停下了。肖战也看见了,正面的大街涌来了一大伙人,黑压压的,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奇怪的是这些家伙大多衣衫褴褛,鼻青脸肿,有些人还挂了伤。他们不顾一切地朝这边跑过来,好象几百条大狼狗正追着呢。

当时的社会极其动荡,打群架的场面天天能碰上,甚至出现了斧头队,菜刀班一类的组织。可冯都、肖战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被打得满街跑,那对方得有多少人啊?他们担心这些红了眼的家伙撞到自己,双双躲到路边,连脑袋都缩到墙里去了。不一会儿,这伙人忽忽拉拉地冲了过去,路面上立时成了破鞋烂帽子的集散中心。

肖战拉了拉冯都的袖子:“谁把他们打成这样的?”

冯都道:“你知道?”

肖战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

冯都说:“你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啊?”

这时大街上出现了另一伙人,足有好几百位,全是壮汉。这些人气势汹汹,直眉瞪眼,手里都拎着白花花的,擀面杖一样粗细的木棍子。棍子应该适宜个木匠做出来的,长短粗细都一样。这些人表情激愤,群情激昂,呼叫向着刚才那群家伙逃跑的方向追了下去。冯都眼尖,一眼竟在人群中发现五大爷了。他大叫了几声,五大爷耳朵挺好使,居然听见了。他提着棍子跑到俩孩子的藏身地,用棍子顶端点着两孩子的鼻子道:“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呢?活够啦?”

肖战说:“我们正好路过。”

五大爷吼着嗓子道:“赶紧回家去,少出来转悠。”

冯都好奇心颇强,指着众人奔走的方向问:“五大爷,你们干什么呢?”

“反啦,都他妈反了,都敢在天安门题反诗了,这不是反了吗?上头下说了,打,往死里打。”说着五大爷拍了拍棍子,自豪地说:“枪杆子里能出了政权,懂不懂?赶紧回家去,再不回家就成小反革命了。”说完,五大爷大踏步追上队伍,沿着大街就冲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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