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债
有那么一瞬,他动摇了。可一想到妻子是需要相伴一生的人,是陆家的少夫人、将来的女主人,是她孩子的母亲,若是个相貌丑陋之人,让他如何抬得起头?
理智毫不犹豫战胜了心软,他迅速硬起心肠,将那莫名而来的动摇抛到九霄云外。
他身体缓缓向后,拉开与她手的距离,语气疏离地说:“不用试了,不是什么大事。”
吴青岚讪讪地缩回手道:“那……我重新给你包扎一下,然后再吃点药阻止伤口恶化?”
陆斌眼角瞟向右臂,不知道那卢大勇的刀上是不是涂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好像还在恶化。
可是在他已经寄信回家取消婚约的情况下,让吴青岚给他包扎伤口?他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
陆炳又摇了摇头。
陆炳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她的好意,终于激起了她的脾气。
说了不听干脆不说。在陆炳诧异的目光中,她自顾自将他的胳膊抬到桌上摆好,小心翼翼地卷起衣袖,拆开布条。
解开包裹,拿出金创药,均匀撒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白布重新包扎,最后还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陆炳从最初的惊诧到后来默默接受,只是当他看见那个花哨的蝴蝶结时,还是忍不住抱怨:“容易散。”
吴青岚听后,两手食指和拇指分别捏住布条两端,使劲向外拽了拽,一抬下巴。
陆炳撩起眼帘看看吴青岚,再垂眸看看蝴蝶结,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吴青岚懂得见好就收,清了清喉咙,拿起一个淡棕色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摊开掌心递到他面前:“大人,再吃颗药。”
陆炳捏起药丸放进嘴里,吴青岚及时送上茶杯,陆炳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水。
吴青岚见他不再拒绝自己,脸色虽然一如既往的冷冰冰的,但是却愿意配合自己,于是大着胆子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折腾。您这副身体可是我千辛万苦才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得爱惜才行啊。”
陆炳喝水的动作一顿,装作没听见。
他何尝不知要隐藏实力,九年京城生活,小心谨慎一直是他的行事原则,不想今天竟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出手伤卢大勇后他马上就后悔了,担心引起王府注意影响后续调查。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今之计必须抢在身份暴露之前尽快完成任务。
“把蒙汗药给我一瓶。”陆炳说。
吴青岚将早就准备好的药瓶交给他:“这一瓶是八个人的用量,大概能昏睡2到3个时辰。”
陆炳将药瓶收进衣襟,起身正待离开。
吴青岚道:“大人稍等。”将包袱里那套黑色男式服装拿出来,抖开,竟是一套夜行衣,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双眼亮晶晶的:“大人试试看是否合身。”
陆炳看看衣服再看看吴青岚。夜里行动穿夜行衣最合适,他此次出门原也带了两套,只是都跟着马一起丢失了,没想到吴青岚竟然替他准备了一套。
陆炳没有接,吴青岚的好意他都明白,可是她的好意对此时的他而言却变成了负债。
陆炳:“我听说吴小姐即将定亲,为小姐名声着想,你我之间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吴青岚初时没注意,笑眯眯地张口想说“没关系,咱俩不用保持距离”,脑子里忽然一激灵,险险将已经冲到嘴边的话截住,用力过猛,咬着舌尖,尝到了一丝带着铁锈味的血腥。
陆炳用的是“名声”两个字,说的还是她定亲的事。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整个人顿时楞在当场。
她心中知道他是陆炳,可是陆炳不知道她知道。她拿他当自己未来的夫婿看待,可是在陆炳眼中她只是个刚认识没两天并且相处经历不太愉快的陌生人。
他会怎么看她?他会怎么评价她连日的行为?
一个开口就向患者索要500两黄金的财迷女人?一个只见了一面就将陌生男子带回家的轻浮女人?一个屡次三番在深更半夜和陌生男人共处一室还搂搂抱抱的浪□□人?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名声”的分量,那分量如此之重以至于她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阅历丰富的杨锐不止一次说过,放眼衮州府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女孩子敢像她这般肆无忌惮。
他总说她没有女孩子样,说她这辈子嫁不出去,甚至还说就算有人不小心上门求亲也会在知道真相后退婚,同样都是男人,陆炳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想法?
吴青岚越想越怕,手里的衣服忽然变得比铠甲还重,坠得她双臂生疼,她努力将衣服抱在胸前,结结巴巴地解释:“不是新衣服……是旧衣……是核桃改的,不是我……”
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低,心慌意乱中临时想出来的蹩脚理由,牵强得连她自己都不信,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告诉他她就是吴青岚?是你刚定下的未婚妻?那要怎么解释她是如何知道他身份的?他明明说自己叫范文孚,从未说过是陆炳。
再者,就算有定亲这层关系,也没办法解释她收到家信之前的行为,更难为深更半夜男女私相授受开脱,像陆家这样的世家一定对女子礼教异常看重吧?
屋内安静得令人窒息,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不动。陆炳沉默着,视线虚虚地落在桌上。他长时间不说话,吴青岚更加不知所措。
她一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陆家看中,堂兄信中提到了国子监博士林光,难道真是因为林师伯的面子?
陆炳的身份摆在那里,不管是皇帝伴读还是世袭锦衣卫,注定要娶秀外慧中的名门望女,至少也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而她呢,女儿家该会的一律不会,所有女儿家不该学的学了个遍,所有女儿家不被允许的抛头露面的事她想做就做……若陆炳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是个离经叛道的女人,一定会像杨锐说的那样悔亲吧?
一想到悔亲她心里一阵针扎似的刺痛,低着头,再不敢看他:“大人,我……我走了……您注意安全。”
她草草地将衣服塞进包裹,胡乱提起来,蔫头耷脑地的走到门口,伸手推门。
陆炳闭了闭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过来吧。”
吴青岚推门的手一顿,慢慢回头。
陆炳依然站在桌旁,身体侧面对着她,眼睛望着桌面。
吴青岚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间没敢动。
“把衣服给我。”陆炳又说了一遍,同时转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