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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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变得暖和起来。蓝天上,羽毛似的云片似有似无地浮在天际。丁于飞和柳涧骑着马,在寨子上从一处走向另一处。
张献忠当上大掌家,知道官军迟早会来进攻,一面扩充队伍,一面加紧掘井、屯粮、打械、练兵。在与各头领商议整编队伍这件事时,第一次遭到刘国能的反对,他不同意将手下的人马拆散,说:“这些人都是咱的老弟兄了,从刘家庄出来就跟着咱,他们不愿分开。”张献忠笑着说,“不分就不分吧,我考虑在吴家山、王家坪、老虎坎等山塬再构筑三座寨子,好与党家坪主寨形成互为犄角的防御体系;看这样行不,你手下的弟兄建两个队,一队归你统率,一队由国良指挥,负责把守吴家山寨?”刘国能不好再说什么,说:“行。”就这么定下来了。张献忠将全寨人马按每队三百人编制,共组建了一个马队和五个步队;其中一个步队由刘国良率领把守主寨外要隘吴家山,又将周围村落老百姓迁入王家坪、老虎坎,各派二十名士兵把守。主寨中留下的四个步队,则按使用兵器的不同,分为长矛队,全挑身长力壮者组成,每人手持一丈八尺长矛,专练刺扎挑拨;大刀队,专操练藤牌大刀;弓箭队,专练射箭;棒队,专练棍术。一一指派了各队的管队、小管队和夜不收等。由王应龙、孙通负责操练。又叫丁于飞、柳涧负责加固寨墙、挖深濠沟、建筑工事的工作。十八寨很快兵强马壮起来。
丁于飞将大掌家的担子卸下,青春少女的天性多少在身上得到了恢复,心灵的某种渴望开始复苏,但对象却不是张献忠了。在每天的接触中,张献忠身上的缺点在她眼睛里一点点暴露,很多方面,简直就像是突然发现。比如他下巴上足有一握的黄胡须,无论怎么看都感到别扭;比如他嘴里的粗话,动辄一句“你老子的,”听去是那么扎耳。但真正使她将张献忠在易马城留下的好印象一扫而空的,却是一件猝然发生的事情。
王应龙将部队训练了一段时间,认为效果差不多了,就请张献忠、刘国能、丁于飞等主要头领去观看操练。看着在号令下与进与退整齐雄壮的军容,张献忠一直摸着他的黄胡须,脸上挂着满意的神情。突然在队列极远处,一个机灵的小个子,一溜烟进了旁边的小树丛。很多人都未经意,可是张献忠却注意到了,他侧身对王尚礼说,“将那家伙带过来。”很快,小个子被带到几个首领面前,脸上还挂着尴尬的笑。丁于飞、刘国能认出,小个子叫豆子,是从白土窑跟来的一个弟兄。王尚礼帮着解释,“豆子这家伙拉肚子。”张献忠没理王尚礼,盯着豆子问:“知道你犯了什么吗?”豆子茫然地摇头。“你违反了军令。”张献忠说,声音听起很柔和。豆子赶快“喔”了一声,点了点头。张献忠又问,“知道违反军令该怎么处置你吗?”豆子又一脸茫然地将头摇了摇。张献忠说,“该斩首。”声音阴冷如冰。豆子脸色给吓变了,“噗通”跪了下去。丁于飞见张献忠认起真来,赶快帮着豆子说情,“豆子打仗勇敢,这次也是初犯,就打他二十军棍吧。”张献忠不理丁于飞,拔刀一挥,豆子的脑袋就滚过几个人脚边来了。张献忠一脚踢去,看着骨碌碌滚开的豆子的脑袋,脸上竟然还挂着微笑。整个校场上,数千人没有一点响动,只有旗帜在风中哗啦啦展卷,声音特别响。
杀豆子这件事,使丁于飞一下发现张献忠原来竟有如此残忍;而她,简直无法容忍他的这种残忍。从此,她尽量回避疏远起张献忠来。她本身是个野女子,偏对野性的男人看不顺眼,而暗中喜欢着刘国良那样的温文尔雅,喜欢着柳涧那种善良敦厚的性情。今天跟柳涧出来,在春天的阳光下走,她感到是好多天来少有的愉快。
在寨墙上,她一会儿和柳涧并辔,一会又故意落在后头。从后面欣赏柳涧相貌堂堂的侧影。这时她望着柳涧骑的那匹膘壮但毛色灰不溜秋的驳色马,嘴唇动了两次,终于说:“柳涧,咱俩将马换了吧。”柳涧斜过眼瞥了一下丁于飞坐下那匹威风凛凛的马。那是一匹纯种的蒙古马,发达的肌肉,轻巧的四肢,跑起来四蹄生风,浑身上下毛色如火,据说是汗血马的后代,给取了个好听的名儿,叫火炭。现在她坐在上面,一张脸衬得白里透红,真有说不出的妩媚。柳涧没应声,提了提马缰绳朝前走。丁于飞又道,“要不,你就换那匹黑缎,那匹马更适合你们男人。”柳涧知道,那匹叫黑缎的马,比火炭还更擅奔跑。不知为什么,对这样的好事,柳涧并不领情,而是固执地将头摇着。失望的丁于飞抬起头看天,天上倦慵的白云、疾速的飞鸟在她潭水一样的眸子中掠过,她不由轻轻叹口气。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缓地走。柳涧越是不买她的账,她的爱意滋生得愈是强烈。她抿了抿嘴,提起缰绳紧走两步,跟上去又开口了:“柳涧,你和黄虎是同窗?”
“嗯。”
“柳涧,你喜欢当寇吗?”将自己的身份说得难听,显然是没经考虑,无话找话。
“不想。”
“哪你为什么当了呢?”
柳涧闷着声没有回答。
柳涧天性少言寡语,在察看出问题时,才偶尔向那些加固寨墙的弟兄发一两句指示,也总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这更引起了丁于飞逗柳涧说话的欲望。
“柳涧,你最喜欢干什么呢?”
这次柳涧想了想说:“种地。”
丁于飞一时想不起该再问什么,又是沉默。
那些修寨墙的弟兄,几乎都光着膀子,穿着破烂的几乎无法掩住身体的裤叉。看见黑缎马上天仙般的丁于飞,热辣辣的眼光浪潮样奔涌向她,又退潮样闪避开去,更加勤快地忙活起来。
“柳涧,你为什么不结婚呢?”丁于飞终于又问了一句。
“不想结。”柳涧奇怪的盯了一眼丁于飞,笑了笑。那笑容很苦涩。
“一辈子都不想吗?”
柳涧将头摇了摇。
“柳涧,如果你结婚,要找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柳涧沉默了。
“像我这样的呢?”
柳涧脸一下涨得通红,侧过头望着同样涨红着脸的丁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