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小利列传(中)
我记得张大妮很久没有揍我了,但是那天她脸上横肉暴跳,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任由我在地上打滚哀嚎,哭天喊地,她也不为所动。
我的鞋子丢了,裤子几乎全湿了,上身的绒衣也湿了一大块,袜子戳破了好几个窟窿。但是这都不主要的,她说,“要是让岱家庄的人抓,住你就别想回来了!”其实,我知道那天情况真的很凶险,想起来也真的有点后怕。但是我暗自庆幸,我终究是没有被抓住,嗨嗨我还是回来了。
小利就没有挨揍。小利回家之后把这件事情细细地和石头说了一遍,石头高兴地抱着小利的脑袋来回的摇动,大声的赞扬小利的勇敢,并且还破例让小利喝了一口辣酒。
石头说男子汉就应该这样勇敢无畏。小利的娘,那个可怜的女人,一面听着一面双手合十,嘴里念着如来佛祖,感念上天让她的儿子顺利回来。
其实,她应该感谢的是祥林叔。那天,那四个人不再追赶,但是还是站在河中浅滩上向我们怒目而视,长头发甚至又开了一枪。祥林叔说那枪里没有子弹,他打的是空气。他不敢真的开枪打人,除非他想坐牢。
我和小利这才明白,但是他追我们的时候我们可是都已经快要吓死了。祥林叔笑着说,你们俩可真胆大!你们知道吗,我们两个村向来是不过小乌河的中间线的,你们俩竟然跑到那里去玩——真要是被抓住,恐怕就得大队里出面了。
最后,祥林叔双眼盯住我说,嗨,小子,胆子不小啊!以后还敢去吗?我当时惊魂未定,但是嘴上却并不怯懦,豪爽地答道,“敢!”
小利问祥林叔在这里干啥,祥林叔向西一努嘴,我顺着望去,只见两百来米的地方停着一辆小拖拉机——他是来拉沙的。想必是听到了枪声才走过来的,结果就这样救了我们。
那四个岱家庄的人已经走远,祥林叔督促我们赶快回家。他看到我俩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禁不住却笑起来。
从那之后,我和小利更加要好了,几乎是无话不谈,没有一天不是呆在一起的。我把我最好的玩具,一盒我舅舅给我买的蜡笔送给了他。小利很是珍惜,从来都舍不得用。
和小利在一起玩,在旁元一手遮天的时代,总是会让旁元心里很不爽的。比如说,我们正玩着石子,旁元领着他的一群小喽啰来了,然后把我和小利围在中间转圈,一边嘲笑一边呐喊。我和小利都不敢动,因为稍有不慎可能就要吃亏。
他们转完了圈,会命令我们跟着他们去玩,但是却不能享受小涛、刚子他们同等的待遇。我俩都不想去,但好像没有什么办法拒绝。因为只要我俩稍有反抗,涛子刚子他们立刻就会拳脚相向。
有涛子刚子这样的爪牙,旁元对村里的事情无所不知。我送给小利的画笔,就是刚子泄的密。旁元立马派人找到小利让他立刻给他送过来。小利不去,旁元亲自出马,在打麦场截住了我们俩,最终小利还是没能保住画笔。我能看得出来,小利又气又怒快要哭了。但是蜡笔我没有了,我不可能再给小利一盒了。
气冲冲的小利跑遍全村去找石头。那时候石头正在一家翻盖房子的村民家里帮工。石头听了很是生气,问我,那画笔真的是你送给小利的?我回答是的。石头披上上衣,领着小利向旁元家走去。
这一路上,我俩跟在后面,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都想去看看热闹,就都跟在石头的后面。最后石头一直来到旁元家的时候,他后面都跟着十几个小孩子了。
我也随着众人走进了旁元家里,下午三四点钟太阳西斜了,但是旁元家里酒宴还没有结束,一桌的食客都已经喝的烂醉。我惊奇的发现,我父亲好像也在其中。
石头一进门大喊“卢连战,卢连战,你给我出来!”卢连战出来了,通红着脸,抢上一步拉住石头的手,先递上一颗烟点着了。接着我父亲走过了,一脸的酒气拉着石头走进了西屋。不过一会儿,旁元哭丧着脸把蜡笔重新还回了小利。
石头再次从西屋出来的时候,左右口袋里已经各多了一瓶白酒。正堂屋里那桌食客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酒宴仍然继续。我看到我父亲在送走石头转脸的那一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从此,小利是可以不看旁元脸色为数不多的小孩子之一了。但是这也并不绝对,因为石头并不是经常在家的人,哪里有活他就在哪里揽活挣钱。
石头一走,旁元仍然会很猖狂,他会把拳头放在小利的鼻尖上,比量着要打他的样子,或者是把拳头放在就差一点点就碰到小利的鼻尖的位置,然后说我可没有打你啊,可别再去告状啊!告了我也不承认。
旁元就这样打着擦边球,让人感觉非常愤怒。但是我敢怒不敢言,每次旁元出现的时候,我几乎就把自己当成哑巴,任由旁元胡作非为。
但小利很刚强,他从不示弱。旁元把拳头放在他的鼻尖的时候,他也会把拳头伸到旁元的鼻尖上。旁元于是就会挡开他的拳头,然后上前一步继续挑衅。小利并不怯懦,但是他知道要是打起来吃亏的是他,所以尽量不去主动挑衅。
自从蜡笔事件之后,旁元大多时候还是比较克制,所以他和小利自始至终到没有闹到像和存强一样兵戎相见。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父亲曾经严肃的命令我,以后别和小利在一起玩了!我听了很不高兴,但是我不敢反驳,半饷我问他,那我跟谁玩?他又恶狠狠地瞪我一眼,以后再让我看见你和小利在一起,你就别再想出这个家门了!
我低下头不去看他,但是我不会这样做的。我对自己说,我偏要和小利在一起玩,就是再严厉的惩罚我也在所不惜。张大妮在一旁也吓唬我说,小利他爹已经疯了,疯子不一定干出什么事来,说不定还吃小孩子呢!我听了不觉暗自好笑,张大妮还以为我还是三岁小孩子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找小利,还没有进门,就听到石头在嚎叫。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暂时也不敢贸然进门,因为我心里其实也有着一点点害怕这个疯子。石头又说又唱,然后是一阵哭泣,我感到心里好笑,这么大一个人了哭起来真是让人受不了。
我在门口等了多时,但是一直不见小利出来,也不见屋里小利的人影走动。正好可珍拿着一袋子糖棍出去叫卖,我就问小利不在家里吗?可珍说今天早晨出了门就没见回来。我又问,你爹咋了?又哭又唱的!可珍白了我一眼,就不告诉你。说完她就去叫卖糖棍去了。
那一天上午我一直就没见小利。大约下午一点钟左右,我刚刚吃过午饭在家里骑大马——抱着小板凳骑着玩,可珍匆匆的跑进来,当头一句,你见小利了吗?我说我都找了他一上午了,就没见人影——咋了,你们也找不到他了?
可珍没找到小利又匆匆走了。到了下午傍晚的时候,可珍又来了,问我下午有没有见到小利。我明白了,小利失踪了,情况严重了。
我没有回答可珍,而是问道,你爹是不是打他了,把他打跑了呢?可珍噘了噘嘴说,我爹最疼的就是他,没有打他啊!然后我就问道,那今天早晨你爹哭嚎是为了啥?可珍叹了口气说,我不告诉你——告诉你也无所谓,他丢了钱了!我问啥钱啊,有多少钱?可珍想了想说,可能有几十块钱吧,他说是揽工挣得,但是我们都没见着——他疯疯癫癫的,我们咋知道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问可珍,小利是啥时候走的,可珍说今天早晨她起得很早,没吃早饭就去卖糖棍了。她最后见到他,那是今天早晨回家吃饭的时候。
我问她敢不敢和我去芦苇荡找找看,可珍痛快地答应了。我们俩一路小跑出了村子,下了小乌河,过了护桥大坝,来到了芦苇荡。但是这时候天开始上黑影了,芦苇荡有点阴森可怕。可珍虽然比我大几岁,胆子却比我小多了。我让她在外边等着我,我踩着石头一步步走进芦苇荡中去了。
在走进芦苇荡的那一刹那,我只听扑扑愣愣一阵急促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栖息在芦苇梢的鸟群在振翅飞起,但我还是吓了一跳。
鸟叽叽喳喳、在我头顶上空盘旋飞了一周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芦苇荡随之又陷入了一片宁静。风从芦苇尖上掠过,发出一阵阵“刷刷”的声音,地上我们俩烤鸟蛋留下的灰烬依然形迹可寻,还有我们俩的脚印依然清晰可辨。我可以断定小利没有来过这里。
小利到底去了哪里呢?这片芦苇荡是我们俩个最好的去处,如果这里没有的话,村北泉子崖还有石灰桥他更不可能去的。有一点我很确定,没有我的陪伴,小利在这几个地方是待不住的,更不会玩得痛快;反之我也一样。
我跟着可珍来到她家,她家里已经乱了套了。小利他娘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的哭,石头还是坐在西首的破大八仙椅子上连骂带叫,他已然喝了酒,嘴里说的什么早已经听不清楚。
我猜他可能从早晨我来的时候到傍晚一直在喝酒根本没有停。小利的奶奶拄个拐棍嘴里一直在念叨“你说这孩子能上哪里去呢?”四周的邻居早就来了几波,不断的劝慰着小利那可怜的娘。听可珍说,她们本家的几个叔辈已经出去找了。这时候院子里急匆匆走进一个人来,我抬眼一看,正是祥林叔。
祥林叔走到小利娘跟前说,嫂子先别哭了,今早晨我在河里拉沙,我看见小利一个人走上西去的河坝不知道去了哪里。当时我还喊他,但是我一喊那孩子跑得更快了。
这无疑是一个极有价值的线索,邻居中有人立即自告奋勇骑车去找。正在这时,刚刚从矿上下班的的正勇进了院,说中午吃饭的时候在高家庄煤矿大西门看见一个孩子像是小利。买了一盒烟的功夫,再转身的时候,就不见了这孩子的踪影。这下两相一对照,大家就清楚了:小利是从村西河坝一直走,到了高家庄煤矿西门,然后从那里就消失了。
小利娘停止了哭泣,喃喃的道,这孩子疯了吗,他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啥去?可珍突然脱口而出,他是不是去找那个人去了?大家都很疑惑,拿询问的眼神看着小利娘再看看可珍。
这时候也不知道咋的了,只见小利娘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疯跑到屋里,一把拉住石头,用头去撞他前胸。石头虽然喝了酒但是蛮力还是有的,双手一摆,小利娘摔倒在地。
她正要坐起来再扑向石头的时候,大家齐上前把她拉住了。小利娘一屁股坐在当门前,双手拍打着放声大哭,你喝吧,你就知道喝酒,这个家让你喝成这个样子,眼见儿子也让你喝没了,你这造孽的你就喝吧,喝死你算了吧,我也不活了!
那天出去寻找小利的好几路人马直到很晚才回来,但是他们都是无功而返。正勇托了他小舅子让他在高家庄继续查访,大城子的二舅在阳光花园看大门,说会好好注意来往的小孩子。
第二天,情况愈加紧急。大队里也出面了,派了好几路人沿着高家庄煤矿大西门往西经过西营办事处、阳光花园,牛家寨煤矿一直到西岭煤矿这一线排查打听。但是奇怪的是,小利好似练成了隐身术,到处都没有他的踪迹。
大队里一看没办法了,只能报案了。公安民警是小利失踪的第三天下午来了解情况的。石头一看来了大盖帽,老实了很多,他端坐着呲着大黄牙,还来回给办事的民警端茶倒水,举手投足也讲起了规矩。
原来,在小利失踪的前一天,石头在牛家寨帮工来去大约一个来月一共赚了二十二块钱;回家路上正午时分,在高家庄大西门斜对面的高记饭店喝酒吃饭,花去了一块五,还剩二十块零五毛放在黑迪卡上衣的钱袋子了。
出饭店门的时候,一个穿着黄军装,头戴鸭舌帽的小胡子和他碰了个满怀。石头当时没有多想,当他走到高家庄大桥南头摸烟抽的时候,那二十来块钱已经摸不到了。
石头全身一惊,立刻起了一身冷汗。他想起吃饭付钱的时候那钱还在,自从出了饭店并没有和任何人接触。如此看来,值得怀疑的就是出门的时候那个戴着鸭舌帽的小胡子了。
石头赶忙往回赶,到了高记饭店,果然不见小胡子。向那老板一问,才知道遇到了毛贼。原来那老板早就认识这贼,只是不知道这贼身手这么快,老板还没来得及提醒顾客,石头已经着了道。
石头失魂落魄,悻倖然走出高记饭店,内心极不是滋味。他回家来长吁短叹,喝点酒全发在了酒疯里,扰得一家人整夜都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