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兰蕙虽可怀 - 欺世盗命 - 群青微尘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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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兰蕙虽可怀

入了大罗三镜殿,但见眼前彩塑辉煌,美轮美奂。元始天尊顶负圆光,灵宝天尊手持如意,太上老君乘金车羽盖,满堂柱上雕尽金童玉女,一切明晃晃,金灿灿,像一个富丽堂皇的梦境。天穿道长一袭雪纱白裙,如被众仙簇拥,坐于翻倒的碑石之上。

四个人行进殿来,易情张望四周,突然颇有感慨。上一次入此殿时,他才从黎阳县里爬上天坛山来,四体健全。这一回入殿时,他已行过大梁、荥州,浑身破烂不堪。易情摸了摸脑袋,那儿仍时时刻刻在痛,像有一把榔头在不懈地夯击。

祝阴忽而前进一步,捏了捏易情的手,轻声道:

“师兄,祝某已与师父说了,你是来进香的香客,却一心求道,爱修道爱得发狂。她怕你自个儿修炼会走歪门邪道,便破例允了你在观里驻留,说你若有所成,倒还可收你作弟子。”

易情听了,脑袋还在发疼,两眼先一抹黑。他先前断了无为观中众人的缘线,本来是打定主意再不与观中人相见,此时竟是孽缘再续。他哭笑不得,“你拿甚么说服师父的?照这么一说,我这师兄的名头还未捡回来几日,又成了你师弟?”

祝阴微笑:“祝某曾听闻,师父育有一子,却不知所踪。于是便与她说,你是她失散多年的孩儿。至于辈分,又有甚么打紧的呢,祝某往后也皆叫你‘师兄’便是了。”

易情捂住了脸,祝阴这厮真是歪打正着,他想起了前几世里师父给他写的信,信里称他作“吾儿”。脑海里翻天覆地似的转,他忽而觉得全乱套了。

绚丽平綦之下,殿中却幽寒森森。左不正、迷阵子和祝阴上前,像一堵城墙般围拢在天穿道长面前,易情在后头背手侍听。天穿道长从碑石上站起,手里转着伞骨,道,“便宜徒儿们,我现下有活计要派予你们。”

她忽而素履一顿,转过一张面无表情的素丽面颊来。她的目光像刀锋,来来回回地在面前数人的脸上切割。然后天穿道长道:

“噢,这观里的便宜徒儿是愈来愈多了。”

易情在后面背着手,腹诽道,岂止是徒弟数目水涨船高,他现在越发不明观中辈分了。后来的左不正成了他们师姊,他这个首徒即将要沦落为祝阴的师弟。迷阵子最为可怜,无人在乎一个瞌睡虫的心思——他总会被排在辈分末尾。

天穿道长取出一张寿金纸,那纸上书着歪歪扭扭的蝇头小字。她说:

“这是从义阳传来的金纸,世人若是有求于咱们道人,便会在福金上写字儿和道门名,叠成元宝焚烧,其上附着的道法会将其送到咱们的功德箱里。这金纸上写的是:浮翳山海近来精怪蜂起,毁义阳稼穑,伤人害物,祸害深大。求道长出山,解小民遭患逢祸之难。”

她读完这段话,抬头道:“浮翳山海的精怪出来害人,谁欲去摆平?咱们观如今虽揭得开锅了,但需居安思危,多挣些他人油水,顺带为民除害。”

左不正点了点头,“我去罢。我曾在浮翳山海习刀数年,早勘熟山形,那儿胜似我老家。”

祝阴望了左不正一眼,目中略显敌意。他也前迈一步,道:

“请师父允祝某去。那里才是祝某老家。”

他的目光与左不正相撞,像在空中擦起一阵火花。

易情站在他们身后道:“你们争甚么争?都是件苦差事,谁爱吃苦,便是谁去了!”他不知祝阴先前听了左不正大谈龙种愚笨之辞,怀恨在心,且又厌她大摇大摆入观的模样。祝阴心里琢磨,他只许师兄的辈分盖在他上头,其他的一律不允。只是碍于左不正如今接济了观中众人,他不好对其摆脸色。

天穿道长看了看祝阴,又瞧了瞧左不正,最后道:

“祝阴去罢。”

玄衣少女抱着手,不满地撇嘴,“好师父,你是瞧不上我?我虽无宝术,刀法却已苦练多年,揍一二只龙倒也不在话下。”

天穿道长摇头,“你是咱们观里的财主、大善人,还得养活咱们的,不可伤了一身细皮嫩肉,这粗重活儿交由祝阴办便好。”

左不正听了这话,转向祝阴笑嘻嘻地摊手道:“听见了么,师弟,师父说叫你出马。”

祝阴瞧着她狐狸似的微笑,才发觉自己是上了她的套,左不正才不是想去浮翳山海,是想坑害他去!

祝阴气得跳脚,破口大骂,“你这浑球!”

左不正微笑:“我是浑球,那凭我接济的你们又算甚么?是连浑球都不如啦?你骂我浑球,便是骂你们师父连浑球也不如。”她这般一说,天穿道长忽而竖起眉,伸出皮棉纸伞,抽了祝阴一记,道,“不许骂我浑球。”

祝阴被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火气更涨。他瞧着左不正,忽而觉得哪儿都看不顺眼,这天底下唯一能教他顺眼的人便是神君,于是他拧过头去,却见易情在掩着口哧哧地笑。

易情放下手,说:“你去就去罢。我和你一起。”

祝阴忽而安静下来了,所有怨言如烟消散。他现在很乐意去。

日光从槛窗里撞进来,在窗格上碎成了一片片。零碎的日光落在回字纹碑刻上,落在龙凤盘旋的朱柱间,落在天穿道长肃穆的脸上。她忽而轻咳一声,道:“不过,祝阴,为师想了一想,觉得这回你只身前往还是不妥。我听闻那儿近来精怪躁动,恐怕作祟的不是寻常龙种。”

“那是甚么?”

“是龙王。”天穿道长道,“摩尼光龙王,金翅乌龙王,娑竭罗龙王,那伽龙女……除此之外数不胜数,他们自天竺而来,传闻暂栖于浮翳山海。海是他们的地界,他们在那处无所不能。”

她抬起瓷白的脸,目光淡漠,“祝阴,不是我疑你无能耐,你还是与左不正一块儿去罢,稳妥一些。”

祝阴没夸耀自己的神力,只道:“一切听师父吩咐。”

天穿道长点头,撑开纸伞。她摸着那张福金纸,若有所思。这纸突兀地出现于功德箱中,不知其源。不安的藤蔓在心里生长,像有荆刺扎着心头。

她转过身,洁白的纸伞像张开的鸟翼,挡住了她的脸。

“你们先动身前去。若有不测,我会出手。”

四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从彼此眼里望出了迷惑。易情说,“师父,浮翳山海离这儿有数百里之遥……”相隔复水重山,师父离他们甚远,又如何帮援?

天穿道长只是轻轻摇起了头,像在抖落头上的埃尘。“前些时日你们下山,身披数创,是我未尽师父之责。若有人再欲伤你们……”

她的声音忽而变得很冷,似凝了冰。

“纵隔千万里,我将取其性命。”

——

三清殿外,寒峰如剑,暖烟似纱。

易情与祝阴走在石径上。树樾里洒下鱼鳞似的日光,在他们身上跳跃。易情说:“想不到还未回来多久,又要下山。每回下山我都得丢一二只肘子,放三四次血,丢五六回性命。思来想去,不如在山上快活。”

他说完这话,回头去看祝阴,却见祝阴满脸阴云。两条新月似的眉拧在一起,指尖点着臂,略显燥乱不安。

易情问:“怎么了?”

祝阴沉默了一会儿,道,“师兄,此行凶险,祝某思来想去,您还是暂且留在观中为好。”

易情却问:“为何凶险?”

“祝某是精怪,亦有所觉,近来阴气盛强,是妖魔横生之时节。且近水处易发阴邪,浮翳山海有旷远汪洋,其中妖魔不计其数。不知为何,这些妖魔近来燥乱不堪,甚而狂性大发。”祝阴沉吟道,忽而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腕节,似是有些羞于启齿。“祝某……也略有些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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