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孤舟尚泳海 - 欺世盗命 - 群青微尘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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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孤舟尚泳海

一行旅雁向南飞来,嘹唳不已。

雁翅下是一片干瘠的大地,田亩枯焦,裂纹深密,尺长的麦苗萎黄着,无精打采。

几点雁粪从天而落,坠在地上,还冒着腾腾热气。一个裹着破蒲席的小孩儿跌跌撞撞而来,他面黄肌瘦,饿得两眼发绿,张望半晌,弯身拾起粪蛋子,塞进了嘴里。

“胡周——胡周!”

远处传来呼喊声,声音略带着点怒意。小孩儿扭头望去,只见田垄上跑来一个女人,一对儿锐利的反八眼,乌漆漆的辫子,一件灰蒲絮敞领衫子。女人跑过来,一把揪住他,看见他手里提着一小捆柴火,披头盖脸地就骂道:“叫你打柴,哪儿是叫你脚底抹油胡跑?”罢了,又掂了掂那捆细枣枝,唾道,“怎的这般少?”

那叫胡周的小孩儿口齿不清道,“在山上撞见王二了,他说他们家饿得紧,连树皮都寻不到一块吃,便向我讨点枣枝吃。”

那女人骂道:“天杀的!他家里还收了点蜀黍,日子过得舒坦着咧,倒来诈咱们家柴火!”她转头又掴了一掌那小孩儿屁股,“胡周哇胡周,你也是个傻球,不会藏着点么?枣树都长不大,只有点儿细枝给咱们烧,那树烧完了,还哪儿有柴给咱们使?”

胡周老实地道:“对不住,娘。”

女人拧他鼻头,辣椒爆黄豆似的往外倒话儿:“你对不住我,也对不住你自己。没有柴火,我哪儿烧得了饭与你吃?往后学会做人精些,学会骗人,胡周,别像你爹一般被自个儿憨死了。”

胡周点头,皱着眉爬上他娘的脊背。那脊背薄薄的,像一块嶙峋的岩石,硌得他手脚发痛。他娘一路走,一面被娘狠捏过的鼻尖也痛得发红,嘴巴里发着苦,是雁粪蛋子的味道。即便有了柴火,又哪里有饭烧?若有了饭吃,他何必拣雁粪填肚?胡周盯着娘的脑壳,心里像有几头牛在冲撞。

他想,他讨厌娘。

胡周出生在豫东的一个小山村里。

村子不大,里头的人皆姓胡,故而唤作“胡庄村”。胡周的爹憨厚老实,一年到头面朝黄土,可他娘周宁宁却不同。周宁宁一点儿也不爱过安宁日子,她生性便是牛毛上解锯,刻薄,说起话来针扎似的,刺得人疼。她还小心眼、吝啬,且一枚铜板拆作两半儿花,赶圩时偷偷将摊棚里瓜藕掰碎了,再给农家点出来,压着价买。胡周没有裈裤穿了,她将自己的下袴剪了一小截儿,给他粗粗缝了个衫子,可裤子却是没有了。周宁宁挥挥手,说,“娘穷,你便光着屁股蛋罢。”

话虽如此,胡周却见她清早起来便要跑到河边,对着水面梳头,拿一只断了半截的木梳,蘸着清水,将头发梳得乌油油的,亮得像是缀了星子。即便她的儿子已穷得只能拿条蒲席围着身子,她也要用捡来的脂粉盒子锲而不舍地往脸上扑粉,将脸蛋抹得一处白惨惨、一处红彤彤的。胡周腹诽她,这死婆娘,真爱臭美!

胡周的爹早年死了,他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后来连年灾荒,方种了些茭子、红苕,又被飞蝗吃光,地种不下去了,于是便去水旱码头边做伙夫,扛皮毛、盐袋,他爹挣钱心切,一人便担八九只袋,后来累断了腰,没多久便病死了。于是便由周宁宁将胡周拉扯大,胡周年幼,记不清爹的模样,只记得他那宽厚粗砺的大掌像磨盘一般常久久在自己头顶旋动。他爹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便是:“胡周,要做个实诚人。”

胡周将这句话刻在心底,可周宁宁却似一阵夹沙黄风,几要抹平他心底里刻着的这句话。他娘周宁宁是个骗人精,常对他扯起尖尖的嗓子:

“胡周,你个钝球,做人这般老实做甚么?”

荒年像一个铁罩子,牢牢罩住了豫州人,无人能从灾荒的阴影里逃脱。胡周随着周宁宁一块儿在卫河里摸虾鱼螺蚌,起初岸边水能及膝,后来水线渐渐退至脚踝、脚背,摸起的鱼儿骨瘦如柴。后来一日,周宁宁牵着胡周的手去摸虾,来到岸边,张口便叫道:“河呢?”昔日如宽绸一般的卫河只余一道银丝似的水迹,有稀零零的几条鱼儿在水洼里翻白肚,细细小小的,不及指粗。

吃不起河鲜,他俩便吃鼠雀。周宁宁和胡周趴在墙角,用点燃的枣枝去熏鼠洞。有时运气好了,能逮得几只两只指节大的小鼠。剩下的日子里,他们上树掏雀儿,掘草根,在水边寻牛羊嚼的稗子草吃。

这些日子里,胡周饿得发昏,周宁宁虽也颧骨高耸,却依旧骄傲地挺着背,仿佛不愿教饥荒压倒了她的脊梁。胡周挨在她背上,有气无力地道:

“娘,我想吃包子。”

“小贱骨头,哪儿有包子给你吃?”周宁宁在他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去赶圩就有了,以前你去集市里,总能买几只包子与我吃。怎么现在便吃不上了呢……”胡周喃喃道,气若游丝。

周宁宁沉默了,她拍着胡周的屁股,力道渐轻了,似是在哄襁褓里的孩儿入睡。

“睡罢。”良久,她道,“睡着了,肚子便不会饿了。”

胡周说:“我不仅不想饿肚子,还想吃包子。娘,我甚么时候能吃上包子?”

“等你睡着了以后。”周宁宁冷酷地道。

睡梦里,胡周真梦见了无数珍珠似的洁白包子。它们连成一片,像一群白鸽般争先恐后向他飞来。胡周欣喜若狂地张嘴去捉,包子们涌入口里,竟是树皮的涩味。胡周呸呸大吐。

翌日,他在咕隆隆的肚鸣声中醒来。日中时候,周宁宁赶圩回来了,胡周眼巴巴地看她两手,却见她手里真捧着一只纸包。

“喏,给你的。”周宁宁丢给他。

莫非是包子?胡周兴高采烈地剥开油纸一看,却大失所望,是小半只又干又硬的黑面馍馍。

可即便如此,却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胡周迫不及待地一嚼,差点硌掉两粒牙。他用口水含软了些馍馍,珍惜地吞下肚,一边吃,一边问周宁宁道:“娘,这馍馍哪儿来的呀?”

周宁宁挺着胸,得意地道:“偷来的。”

胡周立时变了脸色。

“我去到圩市里,正恰望见前头走着个老疯子,穿一件酸菜样的皱道袍,紧紧抱着怀里的玩意儿。我心道那定是他的宝物,便叫一声‘谁的馍头掉啦!’他果真往地上瞧,腰一躬,怀里的纸包便落下来了,我拾了便跑……”

周宁宁说得洋洋得意,胡周却将那咬了一口的黑面馍馍放下,又包回了油纸里。

他把油纸包推给周宁宁,“娘,你还回去。”

“还回去?”周宁宁将调子陡然一抬,声音尖得几乎能刺破耳鼓。“不是你说要吃包子的么?我费这么大心机,才拿到这馍馍来,你却叫我还回去?”

“这不是咱们的东西,我不能吃。方才我不小心咬了一口,以后再赔一口给人家。”胡周说,拿手指抠着喉咙,却又吐不出方才吃的一口黑面馍馍来。

“小兔崽子!死没良心的!”周宁宁骂他。“不是咱们的又怎么了?馍馍是别人的,命不是自己的么?你还要不要命了?”她气鼓鼓地又打开那纸包,一把将黑面馍馍塞进嘴里,道,“我偏不还!偷到手的玩意儿便已是我的了,凭甚么还回去?”

胡周跺了跺脚,嗓子气得冒烟。他想起他爹临终时摸着他的手,颤巍巍微笑的模样,爹与他说“要做个实诚人。”于是胡周心里含着一口气,他才不吃窃来之食!

周宁宁踢了他一脚,尖酸地道:“吃里扒外的死小子,对老娘挑三拣四的,我不给你东西吃了!”

胡周将身子缩成一只小小的馒头,对她忿忿叫道,“不给便不给,我不吃贼婆娘偷来的玩意儿!”

周宁宁气得发丝倒竖,又狠狠打了几下胡周的屁股。可兴许是因那屁股瘦巴巴的,没甚么肉,打得手疼,她终于歇下来,将胡周撇到一旁,不顾他了。

接下来的两日,周宁宁果真恪守诺言,一口吃食都没给胡周。胡周肚子响得如雷鸣,跪在神像前。神龛里供着一只猪样的瑞兽,听说是叫当康,会于丰年出现。胡周不曾见过它,不过他想,若是见了当康,他还需如现今一般饿肚子?

一只蝗虫跳到当康脸上,又飞落下来,胡周伸手一捉,将它捏死在手里,放进嘴里嚼。飞蝗吃了他们的大米,胡周用力嚼着,欲从这虫儿里吃出米味,可到头来只有一种恶心的腥味儿。胡周躺下来,喃喃道:

“好想吃包子啊……”

饿了几天,睡梦里的包子也不再白胖。饥饿如燎原烈火,无时不刻不在身上烧。胡周昏而复醒,不知昼夜。当他再度醒来时,却发觉眼前蒙了一道黑布,一阵蜜似的脂粉气黏黏糊糊地袭来,他惊觉自己正倚在周宁宁臂弯里。

他被周宁宁抱在怀里,脸上蒙着黑布,看不清四周。他轻轻一动,方想开口叫“娘”,却忽觉脸上被拍了一拍,周宁宁轻轻地“嘘”了一声。

于是他感到周宁宁在抱着他慢慢地走,四周有些嗡嗡的声响,像有大团苍蝇在吵闹。周宁宁嘴巴一撇,开始哭泣,胡周听见了她稀里哗啦的哭声,像一张宣纸向左右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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