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孤舟尚泳海
天穿道长生下了一个婴孩。
那孩子眼睛大而黑,似一对杏仁,鼻子米粒似的小巧,嫩得如豆腐般的脸上嵌着弯弯的嘴巴。模样甚是规整,长大了定会更为出挑,可天穿道长只冷冷地瞧着婴孩,如看一块腐肉,罢了,与胡周说:
“我去将他扔掉。”
胡周大惊:“扔掉?这不妥罢?”
“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便任我处置么?”
“掉是掉下来了,可却生了个人的模样,那便不算得是死肉,却是个生人……”胡周笨口拙舌,他心底虽觉不应如此做,可转念一想,这孩儿本就不应出生,那是少司命降下的灾祸,为何要天穿道长平白去消受?
天穿道长却真毫不容情,拿二尺长的负儿衣将那孩童裹了裹,拿装菱角的木盆盛了,丢入卫河里。所幸数九寒冬,木盆被河冰相阻,没飘下山去,胡周忙不迭跑去,将那木盆手忙脚乱地捞上岸来。
奇的是,那婴孩不哭,反而咧着嘴笑,仿佛呱呱坠地的那一声啼哭已然耗尽了他一辈子的难过。胡周没法子,捧着他入山上岩穴里,悄悄拿米水喂着。
乌飞兔走,寒暑往来,天穿道长养好了身子,又拾起上天磴之志。可她这回却一败涂地,那婴孩诞下后,她便觉晕晕沉沉,仿佛有人将筋骨从其身中抽走。于是她竟肩不得扛,手不得执剑了,再回昆仑上天磴已成一个遥远的梦想。
于是许多时候,她便坐于天坛山苍虬的峰顶之上,远眺昆仑。群山漠漠,云霾相遮,仿佛再不见初时之路。
胡周知她虽面上平静无恙,心底却留下深深伤痕,又怕她见了那孩儿会心痛,再行那将婴孩遗弃之举,便偷偷在石穴里养着那小孩儿。宽裕时,他能喂那度岁婴儿些米汤,后来着实穷困了,便将槐叶磨碎,喂给婴孩吃。半年过去,那孩子饿了,也不叫唤,便会在石洞里爬来爬去。能吃的米糊愈来愈少,胡周亦勒着苇带过日子。担忧之情似秤砣,一天挂一块,愈来愈重。
可有一回,他竟发觉那婴孩嘴边挂着些糕渣子。这山上无一店肆,再无旁人,何来的糕饼?他满心疑窦,却在拾整时见到天穿道长的山房小几上留着张油纸,上头放着一小块山楂糕。
胡周悬着的心落下来了。他知天穿道长终究不是个安忍无亲之人。
天坛山云海浩荡,峰色空濛,日子一天天消磨过去,天穿道长和胡周心照不宣,悄悄养着那石穴里的婴孩。那孩子渐能站稳了,胡周看得满心欢喜,如见一株在他培育下抽芽的小苗。
然而,不幸却悄然而至。
一天夜里,天坛山被夜幕披裹,漆黑无光。两人正在堂屋里吃饭,忽听得远方传来几声细细的啼哭声,似是自幼童口里发出来的。
胡周心里一紧,当即想起那被他藏在岩穴里的小孩儿。
天穿道长面上平风静浪,问道:“甚么声音?”
胡周与她四目相接,强笑道:“兴许是水鬼的叫声。”
“水鬼是这般叫的么?”
“是,传闻它们叫声似婴孩。”胡周站起身来,讪笑道,“你若不信,我出去瞧瞧看。”
他心想,兴许是那石洞里的幼儿肚饿难耐,急得哭了罢。他走出堂屋门,只见四野黑魆魆,如扯起黑布帐幔,行了几步,他又忽觉不对,那孩童从来是不哭的,哪儿会发出这等凄厉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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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惊疑间,那漆黑的林间却掠过一缕萤火似的幽光。林叶分拨,放出窸窸窣窣的胆寒声响。
胡周大骇。
那啼哭声近了,不是发自婴儿口里,却真是一只如炭条一般的水鬼!
水鬼头生牛角,似顶着一柄锋利镰刀,喙尖如钉,面目狰狞。更教胡周胆震的是,那水鬼手中提一襁緥带,那带里正裹着那小孩儿。一股尖锐的恐惧之情陡然戳向喉口,胡周大喝道:
“放下他!”
那水鬼足步轻捷,转眼便在枝杈间飞速跃动,似撷蜜蜂子。胡周咬牙爬上树干,身躯却苍老无力,直往下坠。正于此时,一道白虹突而剪破夜幕,一剑猝然而至!
那剑似离弦弓矢,一下便斩落襁保布,可那水鬼却伸手一捞,把婴孩牢牢挟在腋窝下。天穿道长一袭白衣,如狂岚怒涛般从胡周身后掠来,手中纸伞化作一剑,直攻水鬼。
只可惜她如今神散炁失,堪堪使得一剑,且那剑薄如纱片,裂痕遍布。天穿道长脚步突而一滞,猛然捂上心口。那神剑亦似折翼之鸟,急转直下,血随着咳嗽声溅出,在地上绽出妖冶的红。胡周见了此景,心中焦急愈甚,方想扭头向天穿道长冲来,却听得她斩钉截铁地喝道:
“别过来,先将我那孩儿救下!”
胡周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她一直知晓自己擅救那婴孩之事。
可再一扭头,却只见夜色幽黑,那水鬼忽如轻烟般消散不见。胡周心急如焚,快跑几步,缧藤森森,空林飒飒,哪儿还有水鬼和那孩子的踪影?
约莫奔走了半个时辰,胡周气喘吁吁地跑回原处,对天穿道长道,““不……不见了,你那孩儿……被水鬼掳走了!”
他这般一说,竟见缺月黯辉之下,天穿道长捂口抬头,眼里染上了异样的光彩。
他知道,那是绝望之色。
只是他不曾知晓,这种神色竟也会在修习生神断情道之人脸上见到,那便似是铁树开了花,磐石中生出芽。天穿道长喃喃低语,“……不见了?”
胡周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是,是。可约莫是未跑远的,我如今从卫河一寸寸地寻下去,若还寻不着,待天明了些,我便翻遍天坛山地皮!”
他们又奔走了一夜,可却终无所获。那孩子似一粒水滴入了海,再无踪迹。
胡周气喘如牛,筋疲力尽,却听得天穿道长说,“水鬼掳了人,便会潜入河中。人入了水里,连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便必死无疑。如今已过了这般久,约莫是已死了的。”
她的面色复归平静,如无风的海面,旋即背过身,“你这段时日操劳了,且回去歇息着罢,微言道人。”
自昆仑回来后,为掩人耳目,天穿道长唤自己“微言道人”的时候多。可胡周听了这道号,心头总有股道不明的寒凉滋味,此时亦然。他不肯放弃,又切齿道,“我……我不累,再找找去罢,说不准还能寻见呢?”
天穿道长却道,“不必了,我已寻过了。”
她语调冰冷,宛如秋霜。夜风呼啸而来,带着潮气。胡周似有所感,猛然回头,却见林中不知何时已落起了簌簌凉雨。那在月夜里泛着银光的河带已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如伤痕的沟壑。一刹间,剑气斩开了河道,所余不多的河水扑向四野八荒。
胡周怔怔地望着那河道,其中干瘠阴森,毫无人息,并无水鬼和婴孩的身影。
天穿道长踏上石径,平静得似无事发生一般。可就在那身影即将迈过山门时,胡周忽而听得一道凄厉的吼声,仿佛撕裂了胸膛,从心底里钻出来。
是天穿道长在吼叫。胡周第一回听到这般撕心裂肺的叫声,间杂着痛楚、困惑、绝望及忿怒。
霎时,剑气如涌泉而出,扫掠蔓披枝叶,葱茏万木被拦腰截断,树叶纷落如雨。
萧萧落叶里,吼声久久方歇。白衣女子背起残破纸伞,再度沉重地迈开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