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穰岁不祈仙 - 欺世盗命 - 群青微尘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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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穰岁不祈仙

人间,黎阳镇。

上元节到了,刨柴灯、鱼鳞灯、针口灯一盏盏在街口升起,连缀成一片星河月海。灯光映亮了槐树底下矗着的一座石像,那石像雕的是个攀云弄月的俊秀少年,交领鹤衣,宽袖飘逸。密密麻麻的香杆插在石像前,如一丛丛野草。黎阳人皆知这神像雕的是文易情。此人曾在荥州铸得神迹,得万民景仰。镇民时常在这神像前叩首,如今算来,已有百年。

几串儿炮仗响起,人潮喧腾如沸,街巷里热火朝天。然而引人注目的却不是那硕大无朋的车灯,而是从天坛山上流下来的一道光带。人群惊奇地抬首,却见无数纸片小人抬着一盏盏祈天灯从山上下来。出场方式令人瞩目,然而那祈天灯却朴实无华,皆是扎了竹篾架子、糊了纸的大灯,在灯市中随处可见。

光带的首端走着一个鹤氅少年,清俊逸群,却神色懒倦。那少年在街中最阔的绸缎庄前店前坐下,大咧咧地箕踞着,小纸人儿一路小跑着到他面前,将天灯放下。顷刻间,他面前便成了许愿灯的海洋。

有行客见了,不免得惊奇于其举动,上前问道:“小兄弟,你坐在这里作甚?”

少年道:“还能作甚?自然是做生意了。”

“你这天灯多少钱一盏?”

“不要钱。”少年摇头,行客不由得惊奇。

“不要钱?”

“是,不要钱,这儿的天灯,你们想拿走多少便拿走多少。但我有两个条件,一是拿走后的天灯,一定要点燃底盘里的松脂,将其放飞;二是在拿天灯之前,且听我说罢一席话。”

他如此一说,方才仍如蜩沸的人群忽而沉静下来,走客们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停下步子,好奇地听他发话,仿佛他是一个整备队列的将军。

鹤氅少年站起来,问道:“诸位可还记得文易情?”

“记得!”有人在人群里喊道,“他是天坛山无为观的弟子,曾铸得神迹,飞升上天,是咱们黎阳的骄傲!”

“我与他同出一门,算作他的师弟,如今他在重霄上正逢紧要关头,需要诸位鼎力相助。”鹤氅少年摊手,“放飞一盏天灯,便是为他积一份福运。”

人群骚动起来,颈子三三两两地贴近,有人轻声嘀咕:“这又是甚么风马局?还是甚么明窃骗术?”

没人敢上前去拿起一盏不用与钱的天灯,每个人都相互觑着对方,畏缩人后,生怕自己先落了陷阱。又有人叫道,“我不信你的话,你说你是文易情的同门师弟,那便是说,你是无为观弟子?”

“正是。”

“你们观里是无人了么?放天灯这种事儿,观里弟子做不便成了?何必要大费周章搬下山来,送予我们放?”

又有人看着那祈天灯,嫌弃地道:“这玩意儿只糊一层薄纸,样式也不新,手艺还差,白送予我,我都不要哩。”

“观中确是无人了。”那鹤氅少年反而平静地点头。“上月家师方逝,其余弟子也早丧于恶鬼之手,如今无为观中除我之外,无一生人。”

他的这句话里含着别样的悲哀。人们扳着指头算了算,确是如此。天穿道长名声大噪之时正是百年之前,若她未成道果,便只能下落泉壤。那弟子静静地站在祈天灯后,灯光将他的脸色与衣衫映得惨白,仿佛他正披麻戴孝,那神色里的凄哀感更重了。

鹤氅少年忽而撩袍下跪,向众人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抬起脸来时,一缕血丝从额上破皮的伤处划过面颊。

“是我有求于诸位。家师临终前数年一直在手制天灯。然而个人供奉的香火始终有限,即便我们自己放飞天灯,也不如众人一起放所能积下的香火功德深厚。说实话,若非囊空如洗,哪怕是倒贴银钱,我也想恳请诸位帮忙放飞天灯。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他说得情真意切,脸上已没了先前的劣倦罢极之色。有人先走出人群,拾起一盏天灯。仿佛受到了感染,更多人走上前来,将天灯拿在手里。他们惊奇地发现,那祈天灯虽糊得不算好,然而却能看出制作的用心之深。纸面上写着几个小字:“天穿制于丁卯年建寅月”。“微言制于丙寅年建卯月”。有些字迹已经泛黄,像是来自久远的过去。

一个寿桃头小孩儿怯怯地问鹤氅少年,“哥哥,我还是不明白,这天灯上无甚符法,平平无奇。咱们放灯,真的能帮到那位姓文的神仙么?”

鹤氅少年微笑,年轻的面庞上却显出厚重的苍凉。

“当然。因为重霄上无光,需我们引灯替他们照亮。”

——

此时四重天上,易情与祝阴仍在艰难上行。

虽已过了最困难的一段路,然而接下来的路途亦险阻重重。每踩一级石磴,易情便会觉天旋地转,似被抛入一只万华镜中。他看见了过往的每一次荒年,有时是日色如赭,旱地千里,百姓乏绝;有时是频岁水灾,巨洪漫峰。他看见铁骑驰突之下,生民流离失所,老妇跪于野草间,与被胥吏捉去的子息哭天抢地地告别。他看到蝗螟如乌云过境,饥民匍匐在他脚旁,磕头碰脑,哀声呼喊:

“大司命大人,求您垂怜!”

可他做不到,无天书在手,他不过是这幻景中的看客。无食之民像野兽,扑到他身上,撕扯他的血肉。而他拖着无数恶鬼,血流满身,奋步前行。

易情心知肚明,这虽是曾发生之事,却也是阻挠自己前行的幻景。他咬牙,低低喊道:

“祝阴!”

干裂的荒原尽头里似是传来一声遥远的应和,易情知道那应是幻境之外的祝阴的声音。他刀切斧砍似的利落答道:“把降妖剑给我!”

他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一样冷硬的物事落入掌心。虽然眼睛看不到,但他知那是可破万法的降妖剑。易情在眼前轻挥一下,幻觉仍然未散,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将剑尖狠狠向手心里扎去!

火辣辣的疼痛当即弥漫全身,像在创口里插进了一枚烙铁。幻觉如被秋风扫荡的落叶,尖叫着远去,易情颤抖着睁眼,终于看到了同样冷汗涔涔的祝阴。

“这是幻境,别信你看到的一切东西!”他对祝阴喝道,用完好的另一只手牵住祝阴,“抓紧我了,我带你上天磴!”

然而一转头,易情却震惊不已。那喧蜂闹蝶的花海已然不见,降妖剑刺入他掌心,也驱散了他脑海中的雾氛,展露眼前的是一片腐烂的海洋。

芦灰色铺天盖地,海水漆如墨浆,腐臭味刺鼻难闻。无数兽骨浮沉其中,像潜藏于水下的暗礁。而更令易情吃惊的是,他与祝阴浑身上下被鳆鱼紧咬,壳儿嵌在他们身上,像成千上百只小夹子——这便是他们走不动天磴的原因!

易情咬牙切齿,去掰鳆鱼壳,然而它们纹丝不动。欲抽出手上的降妖剑,那幻觉又会纷至沓来。于是易情嘶吼着用穿透手背的剑锋去撞那一只只鳆鱼。待最后一只鱼壳被穿透,他拉着祝阴走过了天磴,幻象犹如瘴雾般散去,祝阴睁眼,看到了血流如注的他。

祝阴见他淌血,眼瞳骤缩,方要急吼吼地出声,却被易情以指按住了唇。

“走天磴哪儿有不流血的?”易情说,“先走罢,伤一会儿便好了。”

进了四重天地界,他们又不由得心头一颤,更天关三重三楼,瓮城、远望楼、正楼固若金汤。楼城上站满着环锁铠的天兵,持铁牌梭枪,杀气如阵云而起。

“三神老儿曾待过的地方,果真不同凡响。”易情与祝阴咬耳朵,“这一群群一片片的,都是他们养的走狗!”

祝阴说:“咱们也不必上赶着给他们咬,绕路罢。”

他们正交头接耳,不想却被天王魔礼青瞧见了。魔礼青身形长硕,甲胄金红交加,有一张粗犷青脸,见了藏在云海中的他们,哈哈大笑道:“两只小虫儿,绕什么路?绕得再远,也逃不出你天王爷爷的手掌心!”

魔礼青取出一只土龙头盏,盏盖一掀,也不知是甚妖法,竟将他俩吸了进去。那土龙本就可变大小,以其骨所制的杯盏也自能令人身形变幻。一瞬间,易情和祝阴落入杯中茶海里,魔礼青双唇一嘬,便将他们连茶水一齐咽入肚里。

待咽下后,他满意地打了个饱嗝,道:“还不够塞牙缝的!”

周围的金甲将哄笑出声,他们最爱看增长天王作此表演。无论多凶恶险毒的妖兽、歹人,遭了这土龙盏的变化术后皆小如草芥,任人宰割,只会在天王铁胃里化作一滩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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