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杀意何纷纷
眼前忽而水墨漫溢,世界倏然黑白分明。长天、远山,世上的一切化作浅浅淡墨,唯有流淌的鲜血依然艳红如火。
易情猛然得知,他已死了。他垂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尸首躺在身后,浸在黑雨里,溃烂如泥。祝阴倒在他身旁,神色依然安谧,仿佛只是入梦了一般。
他又死了一回。在他面前,血水忽而开始涌动,天书宛如斜阳,在血泊里冉冉而出。纸页碎裂如蝶,渐渐堆积成人形。与上回一般,易情眼前如蒙白翳,看不清天书形成的那影子。
“你又来了。”天书道。
易情对它无甚好感,叉着手笑道:“是啊,许久不见你这老伴儿,我来瞧瞧你了。”
天书说:“我是着实欢喜你来的,可你约莫心里不愿见我。”这话虽说得狎昵,影子的口气却自然而平实。易情听了,也笑道:“死了方才能见,那还是不如不见。”
平日里他虽能召出天书,在其上写画,可若是要涉及起死回生之事时,他才会见到这人形的天书。它究竟是甚么呢?是寄宿于天书的魂灵么?易情对此不得而知。
静谧的黑白世界里,他们分立两侧,黑雨凝结于空,光阴的流逝在此止步。
“你知道么?你死得愈多、愈快,那便愈好。”天书说,“你的魂神被抽离于尘世,岂不是更近神灵一步?何况尘世有诸多苦痛,你在那里留驻越久,就越会教自己遍体鳞伤。”
易情若无其事道:“那有甚么干系?活着本来就是要受伤的。照你的说辞,难道这世上所有人统统死了,就不会受苦,方才算快活?”
天书道:“你的歪理倒是挺多,但如今我也不愿同你辩驳。你不是赶着投胎么?身上的一件物事,拿来罢。”
冷汗忽而从额边淌下,易情抱住身子,道,“你想拿甚么?”
每回动用天书,他皆会失去魂神的一枚碎片,亦或是加诸身躯的痛苦再加一层。上上回复生,他失去了嗅觉,上回则被头痛所扰。他心里早有打算,若是再死一回,他就拿味觉来交换。反正不过是再尝不得美味珍馐,丢了也不可惜。
碎纸堆成的人形仿佛在咧嘴嘲笑,“你是不是想拿味觉来换?”
易情愣住了。
天书说:“我知道你又欲耍些小聪明,鼓捣些小技俩,想先挑些无关紧要之处牺牲。可我偏不会教你得逞,这回要取走甚么,全凭我说了算。”
“这…还有这等事?”易情愣了半晌,跺脚叫道。“这不公允!”
“有甚么不公允的?我是掌你生死的神祇,若你有疑议,那便将我从神位上踢下,自个儿做神去。”天书说,纸屑堆成的手臂缓缓抬起,指向易情的面庞。“总之,这一回…”
“…我要你的眼睛。”
“眼…睛?”
易情喃喃道,猛然捂上双眼。这便是这回复生的代价么?他并无祝阴操使流风的宝术,若是被取走双目,便真只是一位瞽人。
天书仿佛在笑,道:“对,我要取走你的眼,有甚么不妥么?”
“不妥,简直十分不妥!”易情毛骨悚然,忙讪笑道,“天书老弟,你不曾读过内经么?那上头说‘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我瞧我俩往后还是个时常走动的关系,您这一下便要取了我眼,让我看不见你的俊脸,这着实不好。”
“那你还想要我拿走你的甚么?心肝脾肺?”天书忽而冷厉地道,“文易情,别不识好歹。我予你生机,代价不过是取走你百骸一片,你还在此油嘴讨价!”
寒意陡生,纸屑如蒲蝶纷飞,天书的手臂散在空里,又化作雪片样的碎纸落在他身旁,黑白的世界里像下起了一场纷扬大雪。
易情惶然后退,眼眶处却忽而传来刀剜似的剧痛。他猛然睁眼,却见人形天书已飘然而至,凑在面前。纸片积成的五指犹如锋刃,刺在他眼周。
“不——”
痛呼声未能脱口,天书却已冷酷出言:
“你的眼眸,我收下了。”
刹那间,世界中的明光熄灭,他坠入了一片黑暗中。
黑暗如羊水般将他裹起,易情发觉左目已然无法视物,他摸索着前行,恐惧冉冉升起。指尖触到了粗糙的纸页,天书在他耳旁冷情发问:
“我已取了你的眼。那么,你要在何时活过来?”
这大抵问的是他要如何改易命理,以往他死了两回,以付出身体的一部分为代价,得以在天书上划去自身已死的记述。易情捂着失明的左眼,踉跄起身,咬牙切齿:
“从我死时的前一夜开始。”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天书似是在翻动书页。倏时间,眼前如拨浓雾,烟水乍暝,无数光景犹如旋转的影灯,在他身边飞速掠过。天摇地动,易情脚下的土地如冰消解,他坠入深空。
他在朝着幽冥之处坠落,耳旁似响起呼啸风声。转眼间,他仿佛被抛进一处,脊背挨上柔软丝衾,潜渊蛇纹的绣被如流水般顺滑。易情倏然睁眼,发觉自己正躺在寥廓石室中的床榻上。
他抬眼一望,无脸斑驳的神像正高耸地俯视着自己。易情打了个激灵,认出了这里是祝阴的居所。视界缺失了一块,他的左眼如蒙黑幕。
天书将他送回了死前的一夜。那时,祝阴邀他入石洞之内,他见识到了这小子堆满古籍的书斋,也见到了其所敬奉的古怪神像。祝阴似是对那神像顶礼膜拜,亲切地称其作“神君大人”。那一夜,他怀着复杂心绪入睡,与祝阴同床异梦。
而如今他正是回到了此夜,月如流霜,清晖自星辰般的石孔内落下。易情通体觳觫,此时只觉震悚。他震惊的倒不是展露于眼前的森然神像,而是——
祝阴此时正伏在他身上,两手紧握住他的脖颈。
青丝泻落,面庞皓胶如雪,那红衣少年正俯向他,薄唇紧抿,仿佛心绪繁杂。易情难以置信地睁眼,缺损的视野里,祝阴紧攥着他的脖颈,双手缓缓收紧,仿佛要将他立时勒毙。
易情想要挣动,却发觉通体似被紧缚。低头一望,却见红绫犹如活蛇般游上他的身躯,将他死死束在榻上。
他猛然想起上一世他在石洞中醒来时的光景,那时他遍体尽是红痕,可他却不知缘由。原来是祝阴这厮在夜半时分悄悄爬到他身旁,那红绫缚住他四肢,还想乘机掐毙他!
呼吸渐趋困难,头上隐隐作痛,易情挣扎着道:“师弟…你不必这般叫早,我已醒了……”
一慌忙,他便管不住自己的口,总想说些俏皮话儿。祝阴垂着脸,沉默良久,方才低声道:
“为何醒了呢,师兄?”
“若是你一直睡着,就当这是一场噩梦,醒来便会忘,那该多好?”
紧贴在颈上的十指忽而一松,易情挣脱了桎梏,扶着床沿连连呛咳。他喉间刺痛尖锐,捂着脖子猛然抬头,道:“你又是甚么毛病,还想杀我?”
在上回死去之前,他记得祝阴先前还口口声声地说要还一命给他,怎么转眼间就似将这话抛却脑后?但再一看祝阴的神色,只觉他平静的面色里似蕴着说不出的苦楚,像一张一触即破的白纸。
祝阴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微寒的苦涩:“祝某总是想着要杀师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