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帖(一)
申时,午饭方用过的时辰。
顾邦卿为人不拘礼法,府里规矩也没有寻常贵族人家中严苛。因而此时,各人便都散去休憩了。
午后的风轻飘飘地吹着,满树浓荫哗哗作响。
这府里,静得只剩了风声鸟啼。
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一片静谧。
李为从西边那处的小道上过来,布鞋底上尚沾着湿润的泥。他疾步走到这小厨房门前,又停下,四处张望了一番,细长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直待确定这周边并无人在,李为方才上前一步,推开了这厨房的木门。
风顺着推门的动作吹进来,将灶台里明艳的火猛然吹得向上拔了几寸。
“国公?”瞧清屋里的人,李为怔住,即刻便将左手中握着的一白色小瓷瓶缩回了袖中,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讪笑,“您怎忽到这儿来了?”
这小厨房背光,又只在顶上开了个极小的窗,现下屋里昏沉沉的。
顾邦卿就坐在灶前。
闲坐着,腿随意伸着,手肘半屈支着下颌假寐,宽大的白袍便拖在地上,沾了一层草木灰。
面前灶台里的火烧得旺,柴火偶或劈里啪啦地响一声,却也惊动不了这人。
赤色的火便映着他苍白无色的侧脸,流淌在随意披散的墨发上,笼罩了一层浅浅的弧光。
半晌,他方才掀了下眼皮,瞥了李为一眼。
许是这屋里太过暗沉,又或是顾邦卿今日未上那荒诞的妆容缘故,半明半昧的火衬着他苍白的面色,便愈发显出那双眸深黑不见底来。
只是一瞬而已。
李为心下忽惊。只这一瞬,他竟觉出这人身上一刹而过的凌厉。
然再抬眼看去,却仍是那昏沉惫懒的模样。
许是自己心虚,眼花瞧错了。
李为紧了紧袖中的那瓷瓶,暗自宽慰道。唇蠕动了下,复又开口谄媚着道:“您到这儿可是想吃些什么?”顿了顿,唾道:“那些泼皮们贯会偷懒,待回头,定好好罚他们......”
“有意思。”那人忽开口道,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李为愣住,怔怔地瞧着顾邦卿慢条斯理地将手边一根枯枝塞进了灶台里。
火复又明艳起来,盈盈映在眼底。
顾邦卿瞧着这火,好半晌,方才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转眸不悦地睨了李为一眼,薄唇微动,“聒噪。”
李为呆愣着立在原处,眼里现出几分茫然来。
直到顾邦卿复又转过身挑挑拣拣着地下的柴火,一根接一根往那灶台里送时,他方才回过味来。
这祖宗的意思是,他过来这儿,是为了烧火?且觉着这活好玩?
荒谬!
李为目瞪口呆地看着灶台里堆满的枯枝,眼睁睁瞧着里面的浓烟渐冒出来,溢了满屋。
阖京上下,哪位皇亲贵族是他这般?
果真是脑子有些毛病的!
呛鼻的烟一阵阵漫过来,浓烟中的那人却不为所动,仍旧似疯傻了般往里面添着柴火。
李为眼皮跳了跳,掩鼻咳了一声,终忍无可忍地劝道:“国公,这粗活是下等人做的,您快快起身回屋......”
“你现今倒管起本王来了。”这人却十分不耐烦地打断道:“这整个国公府都是本王的,本王爱做什么便作甚么!”说着,不悦地将手中的东西丢到了李为的脚边。
“还不滚!”
挨天杀的!鬼才愿意在这地方同这疯子待在一处,他巴不得早早地离开。
隔着浓厚的白烟,李为朝天翻了个白眼,甩袖便要离开。
“等等——”顾邦卿却又唤住他,“滚回来。”
李为脚下的步子顿住,面有不豫,不情不愿地挪蹭回来,却只站在屋门口,抬手扇着面前的眼,不耐道:“您还有吩咐?”
“将醉月台里那人弄走。”浓烟里,传来顾邦卿的声音。
“您说的可是昨晚舞剑那个?”李为闻言,扇风的手忽而顿住。
只听得屋里那人似是冷哼一声,十足地不耐,“还能是哪个?”
李为心底蓦然一凉。
这可是吴大人亲自选出来会武的女子,怎么......单单一个晚上罢了,竟也被折磨死了么?
这如何可能?
纵是这混账昼夜不休地颠鸾倒凤,也不该如此......此番可并不是原先那些娇柔舞女了......
凉风起来,拂拂地扑在面上,吹散了屋门前的一团烟,只剩下些草木烧灼后的刺鼻气味。
李为竟也没再用袖去挡。
他站在此处,女相十足的阴柔面容却是一寸寸凝下来,眼里显出几分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