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沙尘暴
第1章沙尘暴
白雪回到兰州是十月份的事,刚安顿好就迎来本年度最疯狂的一场沙尘暴。
窗外黄沙漫天,北风呼号,窗内她正趴在矮小的茶几上吃今天的第三顿泡面,倦怠的眼睛无聊地盯着电视屏幕,央视六台在放一部老掉牙的大陆爱情电影,男主一张大脸都快溢出屏幕了,女主涂了半斤的粉也遮不住额头上的痘痘,嚎了半天硬是挤不出一滴眼泪。
窗外的风声实在太大,她下意识回头往窗外瞟了一眼,四方形的玻璃被黄沙堵了个严丝合缝,没来过兰州的人估计会以为自己被活埋了。
她小时候最喜欢这种天气,中庸的人都喜欢极端的事物,她能拄着脑袋在窗台上趴一个下午,眼看着黄沙从窗户缝里一点点漏进来,在白瓷砖窗台上积成一个小沙堆,手指随心所欲地在沙上画一朵花,或者画一个笑脸,直到母亲怒吼着狠狠把她拽下来,一边嫌弃地用抹布抹掉她的沙画,一边指着她鼻子骂她没眼色,看到沙子吹进来了也不知道把窗户关关牢,
“你看你看!刚拖的地全是沙子!不干活就滚一边儿去!”
母亲是上海人,在兰州待了大半辈子,口音变了口味也变了,唯独从外婆身上遗传来的洁癖从未改变,白雪也好白建国也好,谁敢让家里不干净,谁就要承受她毁天灭地的霹雳怒火。
白雪整个青春期都在和老妈斗争,可如今迈过了三十岁这道坎,她绝望地承认自己和老妈越来越像了,不仅是长相体型,就连看到脏东西就暴躁的脾气也是如出一辙,
她扔下塑料叉子向阳台奔去,脚下嘎吱嘎吱的声音让她瞬间焦躁起来,窗户她检查过了,是关紧的,可窗框质量太拉跨,就吃了半碗面的工夫,阳台到客厅已经漏满一地黄沙。
“操!”
白雪低声啐骂一句,第一次后悔花三十万收回这套陪伴她十八年的房子。
上一任业主早就把这里挂牌出租了,老妈最宝贝的红木沙发被换成劣质的散发着异味的合成木沙发,宽敞的实木双人床变成两张轻薄的单人床,随便用手摇一摇都像快散架了似的吱呀吱呀呻唤个不停……
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远离能唤起回忆的所有人和事,可她像中了邪似的,辞职离婚一气呵成,连衣服都没带一件,揣着身份证手机和一张银行卡就回了兰州。
她想找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她是在二十九岁的某一天突然想起那个人的,一个在十二年前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
他比她大一岁,今年三十一岁了,三十一岁的男人不可能没结婚,如果他还在兰州,这个点他应该冒着沙尘暴一路冲回家,拍拍身上的土,不顾爱人的嫌弃贱兮兮地笑着拥抱她,如果有孩子,他会把孩子抱起来放在肩膀上转圈圈,孩子咯咯地笑,爱人嗔怒着说别玩了快吃饭……
所以她回来做什么呢?
她去卫生间翻出落满灰尘的扫把簸箕,打开水龙头把干成石头的拖布泡软,一边清扫满地黄沙一边反复思考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从上个礼拜住进来开始,那些破家具就被她一件件扔掉,只剩一个茶几,一台老旧彩电,以及被水彩笔涂得一塌糊涂的墙壁,
她放下拖把直起腰来,漠然地盯着墙上乌七八糟的线条色块,心想自己的人生就和这墙差不多,再无复原的可能。
她找不到他的,何止找不到他,她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和缓悠扬的铃声在寂静空旷的客厅里如炸雷般刺耳,惊得白雪一阵心悸。
会是谁?上海那边同事的微信早就删得干干净净,母亲和她断绝了关系,临行前她甚至把上海联通的sim卡扔进了黄浦江,现在甘肃兰州的手机号是移动的……她站在原地犹豫,但还是在铃声第二次响起的时候走过去看了一眼,
是一个熟悉的手机号码,她记性越来越差,唯独这串数字可以倒背如流。
“喂。”
电话那头是漫长的沉默,她想也许是沙尘暴影响了手机信号,正准备往阳台挪两步,听筒里就传出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侬到了伐?”
“嗯。”
“房子呢?也买好了喽?乡下房子十几年没人登(住),侬登(住)得惯?”
“嗯。”
相恋七年结婚五年,徐昭林一直照顾白雪的语言习惯说普通话,如今离了婚谁也没必要照顾谁,白雪觉得他像解开了紧箍咒,说话都利索了不少。
“人寻到了喽?”
这次换白雪沉默了,她从来没有在徐昭林面前提到过那个男人,就连她的小说里,那个男人也只是以配角或路人的身份出现一两次,
这就是徐昭林让她畏惧的地方,他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利刃,三两下就戳破花里胡哨的谎言,直指她的内心。
徐昭林没有得到白雪的回答,他似乎也没想得到回答,沉默了一两秒便继续说道:
“囡囡想帮侬讲两句闲话(女儿想跟你说几句话)。”
白雪想拒绝,可还没张嘴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响亮的童声:
“妈妈!”
她的手心迅速被冷汗浸透,心脏咚咚直跳,女儿丝毫没遗传她沉闷压抑的性子,反倒像个女童子军,风风火火说一不二,走到哪儿都是声音比人先到,脾气也很急,大大咧咧的没什么耐心,像她的父亲。
“妈妈?妈妈你怎么不说话!爸爸和我都想你啦!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珍珍,”白雪好不容易才挤出两个字,
珍珍,珍宝的珍,可她很清楚女儿不是珍宝,她也试过像其他母亲那样用牺牲自我的方式爱女儿,可当她看着镜子里熬出来的黑眼圈,下巴上因激素紊乱狂长的痘痘,越来越深的法令纹以及皱皱巴巴像破布袋子一样的肚皮,她心里恣意的并非爱意,而是无尽的悔恨和绝望,可女儿偏偏是个热情似火的性格,霸道地索要着她的爱,想逃都逃不掉。
“妈妈很快就回去,你还好吗?”
“好呀!我吃饭可好啦!还晒黑了,和爸爸一样黑!”
珍珍听说妈妈要回去就咯咯咯笑个不停,白雪听到徐昭林轻柔的声音:“囡囡乖,自家去白相(自己去玩)。”
她有挂电话的冲动,因为预感接下来的谈话会更加令她窒息,
果然,徐昭林的声音再次出现的时候换成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你骗女儿很快回来?”
轻飘飘的语气,刻意加重一个骗字,他像往常一样居高临下地审判着她的自私和说谎成性,可她不是问询室里的犯人,也不是她先背叛婚姻的,至少肉体上不是。
她看到茶几上的泡面吸干了水分,膨胀成烂糊糊的拌面,刚拖过的地板又慢慢积起一层黄沙,一潭死水般的情绪瞬间沸腾起来,血液忽的一下就往脑子里涌,她用冷硬尖刻的语气毫不留情地反击:
“你不也没告诉珍珍我们离婚了?你不也骗我那女人只是个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