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山填海
移山填海
第二天,当那台mini又一次停在写字楼下,纪春山佝着身子从狭窄的副驾驶下来时,整个趣游都有一种终于得救的如释重负。
这一天简直如沐春风,板了大半个月的冰块脸融化了,见谁都笑,不发疯了,不找茬了,如同佛光附体般慈祥和蔼,给人一种很好说话,老了一定会买保健品的易骗感。
连对徐霏阳都有了几分好脸色。
是纪春山叫秘书将她约来的。两人面对面坐着,隔着一张办公桌的距离。
纪春山缓缓将那枚珍珠发卡推过去:“徐小姐,认识这个吗?”
徐霏阳微微一怔,随即浅笑道:“春山,原来你喜欢这个呀,直说就行,怎么还从我身上顺走,害我一通好找。”
这要搁在几天前,纪春山会直截了当骂她放屁。
但今天心情好,他只勾了勾唇,露出一点略带不屑的笑意:“徐小姐真会开玩笑,我要是不长眼喜欢这种货色,那恐怕要多少有多少。”
这句话其实很刻薄,徐霏阳不会听不出其中的双关语义,却只是神色如常,伸出手去接过发卡,随手扔进一旁的废纸篓里:“真要说起来,喜欢不喜欢,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人这一生的许多选择,都不是基于喜欢而做下的,再喜欢蛋糕的人,饿极了,也会吃一口白面馒头。”
“所以,徐小姐是把我当成了那口白面馒头?”纪春山双手交叉支在下巴处,好整以暇看着她。
“春山,你真聪明,比我想象中的更聪明。”徐霏阳明媚一笑,往座椅后背一靠道:“难得的是,拥有这样一副好皮囊,居然还不自恋。我还以为,你会像别的男人一样,以为我爱你爱得发疯,为自己的好魅力沾沾自喜。”
“不敢,我对着谁自恋,也不敢对着徐小姐自恋。14岁进天才少年班,18岁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sci论文,徐小姐本该是雄踞热带湖泊肆意畅游的鳄鱼,可你们徐家偏有将鳄鱼擒了养在臭水沟里的恶习,生生将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女儿,训练成了游走于各色饭局舞会上的性感猎手。徐小姐,我说得对吗?”
纪春山静静审视她。
如同半永久式焊在徐霏阳脸上的,那张既轻蔑又谄媚,既天真又邪恶的假笑面具,豁然裂开一道口子。只见她面色煞白陷在椅子上,一双眼睁得极大,像是听见了极不愿听见的事实。
“你……怎么知道的?”出入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徐霏阳,第一次失了态。
十年了,她以为所有人都忘了。
不,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徐霏阳,毕业于天才少年班的天才少女,从小便只热衷于与动植物为伍,梦想勇闯亚马逊原始丛林,探寻生命起源与自然界最神奇奥义的学科新秀徐霏阳。
死在了那一年的社交饭局上。
正是国内房地产行业最辉煌的时代,那一年,徐竟辞想拿下澜城东区最具发展潜力的一块地,其过程当然是竞争惨烈、困难重重,一筹莫展之际,意外发现某位手握权柄的关键人物,可能对自己富有才名的小女儿产生了兴趣。
那人的原话是:“美女有什么意思,大街上走着的到处都是美女,聪明的有学识的女人才有趣,徐老板,听说你有个毕业于天才少年班的女儿?”
徐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
一个毫不起眼的天天只会带着厚眼镜片研究动植物的女儿,换澜城未来最具价值最核心的一块地,简直是一本万利。
从那天起,美瞳取代了厚眼镜片,登山靴变成了高跟鞋,世上再无天才少女徐霏阳,只有为了父亲的名利,周旋于一个又一个名利场的斩男高手徐霏阳。
这张牌的确打得歹毒。
美女常见,18岁就发表过sci的美女却如凤毛麟角,即便不好这一口,也难免有点猎奇心理想探个究竟。男人,总以征服女人为乐趣,尤其是看上去明显就不怎么好征服的女人。一旦得手,简直连一身卑贱骨殖都要狂喜得铃啷作响。
她反抗过吗?不记得了。
只记得没多久后,徐家就成功拿到了那块地,一跃成为澜城最大最具实力的地产开发商,又借着时代的东风,很快雄踞整个南方地带。
偌大的云溪庄园建起来。
落成之日,徐竟辞命人从热带空运了几条鳄鱼过来。
“你不是喜欢鳄鱼吗,爸爸把它们抓来养在家里,你以后每天都能看到鳄鱼了,开心吗?”
“开心。”一身艳丽装饰,化着精致浓妆的徐霏阳诡异笑道,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角带泪。
再后来,鳄鱼养了死,死了又养,爸爸最宠爱这个女儿,这个助他在名利场上百战百胜的女儿,她喜欢的东西,即便远在地球的另一个维度,也总要擒了来送她。
徐霏阳就亲眼看着那些背井离乡的鳄鱼,在不适合自己生长的水质和温度中,生了死,死了生,翻了眼,咽了气,被擡出去当垃圾处理掉。
心中毫无波澜,连一丝怜悯都没有。
那一刻她知道,原来的徐霏阳,是真的,彻底地,死了。
可是这几年,徐竟辞扬了名站稳了脚,早将这段不甚光彩的往事掩盖起来,徐霏阳也久不以天才少女的名衔出入社交场,整个徐家都默契十足,如同集体失忆,共同磨灭了这段记忆。
仿佛他们的小妹,天生就是一个刁蛮任性、性格扭曲,热衷于将美好的东西生生毁坏掉的野蛮千金。
却原来,掩盖不住。
“你……调查我?”徐霏阳连音调都变尖了。
“谈不上调查,这事并不隐秘,随便打探一二都可以得知。”纪春山探下身,从一旁抽屉里拿出一册期刊,翻开其中的一页,递到徐霏阳跟前:“徐小姐,何至于此呢?”
徐霏阳只瞥一眼,便如同活见了鬼,全身筛糠似的抖,她侧过脸去厉声大叫:“拿开!你把它们拿开!”
纪春山沉默一瞬,眼底终究浮上了一丝怜悯,将那册期刊重新收回抽屉:“徐小姐,我不知道纪成锋许了你什么条件,让你甘愿放下身段来陪我戏耍,又或是像你说的那样,只是单纯图个有趣,看到有主的东西,就想抢来玩玩。”
“但我想,这事大概并不怎么好玩,至少十年前的徐霏阳,不会觉得好玩。”
“对了,徐小姐久经名利场,大概听说过医药巨头安必行的名字吧,他有个女儿名叫安娜,去年刚从美国回来,现在在阳城做直播带货,我想,你们一定会聊得来。”
“安必行的女儿做直播带货?!”徐霏阳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是,医药巨头的女儿也可以做直播带货,就像房地产商的女儿也可以做生物学家。霏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安娜给你认识,她这几天正好在澜城,约个时间,一块吃顿饭?”
徐霏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两眼空空地坐在椅子上,过了许久,才整理起裙边,站起来向纪春山道别:“再说吧。春山,我还有事,先走了,再会。”
“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