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山填海
移山填海
上午开完会,纪春山接到钱继民的电话,纪成锋终于恢复了意识,以及,俞美莲从美国飞回来了。
纪成锋的原配妻子,十几年前便去世了,他当然还有许多年轻的、漂亮的女人,压根没把俞美莲放在心里,甚至始终有点瞧不起她,为她当年对他的“暗算”耿耿于怀。
可另一方面,他又有一点奇奇怪怪的大男子主义,认为不能亏待了这个替他生育过孩子的女人,为此这些年的吃穿用度,从没有短过俞美莲的。
俞美莲好日子过惯了,渐渐端不正心态了,不仅时常以纪氏继承人的母亲自居,还偶尔狂妄到去纪霆山面前自称“姨娘”,把原本就奄奄一息的纪霆山气得险些咽气。
她的身份如此“尊贵”,这一回纪成锋病了,当然负有义不容辞的探病职责。
纪春山赶到病房时,俞美莲已经呆了有一会儿了。
五彩斑斓地站在医院白色背景墙边,头顶步惊云同款泡面头,上身悟空同款皮草,下身小沈阳同款苏格兰格子裙,把不伦不类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这辈子都没怎么照顾过人,更不懂如何照顾人,这会儿又非得显现出贤惠来,坚持撇开钱继民和护工,亲自给纪成锋喂粥喝。
那叫一个兵贵神速,人还没张开嘴,勺子就先怼进去了,搞得纪成锋一脸痛苦面具,嘴角很快淌下一道粥痕。
俞美莲也不知道替他擦擦,只知继续将勺子往人嘴里怼。
一边怼还一边自夸自赞:“对嘛,我就说那些小姑娘会伺候个什么人啊,还不得我来,这不很快就喝完小半碗粥了吗?”
钱继民在一旁看着直咳嗽,纪春山实在忍不下去了,走过去接过碗:“我来吧。”
俞美莲本来还想继续表演,可转念一想,这是他们父子修复关系的好时机,只好忍痛让出半碗粥来。纪春山将碗放在床头柜上,先抽了张纸巾,替纪成锋擦了擦嘴角。
纪成锋虽然醒了,意识却很薄弱,恹恹地说不出什么话,多强的人鬼门关前走这么一遭,都只得令人摆布。他靠坐在床沿边,沉沉地掀了掀眼帘,看了纪春山一眼,又将眼帘垂下了。
“我知道你想见到的不是我,但事急从权,只能请你将就一下了。”纪春山一只手勺着粥,另一只手托着不让粥滴落下来,小心地递过去。
纪成锋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想见的人,当然指的是纪霆山,可这两年纪霆山连下床都困难,哪能千里迢迢飞回国来看他。
可叹纵横一世,临到老来,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人丁单薄、天不遂愿的局面。喜欢的儿子见不到,不喜欢的儿子,偏要将毕生所有,强行求他收下。
想到这里,纪成锋眼里仅剩的一点锋芒,也黯淡了下去。
“那天的事,对不起。”纪春山待他将粥咽下,又递了一勺过去:“我不知道你的身体……已经这么糟糕。”
他没有为清退纪氏道歉,也没为拒绝继承纪氏道歉,他为的是那晚说的话那样激烈,刺激了他的病道歉。
倘或早知道他病得这样重,他兴许会将事办得更柔和一些,话说得更婉转一些。
纪成锋还是没有答话,只一口一口咽着他递过来的粥。
倒是俞美莲心思活泛,马上抓住了这点可切入的苗头:“这就对了嘛,春山好好给你爸道个歉,成峰呢也不要跟小孩子计较,父子俩哪有隔夜仇的,一家人吵吵闹闹终归还是要和好的嘛。”
谁都不接这个话。
俞美莲一双贴着假睫毛的眼睛骨碌骨碌转一圈,看看父又看看子,两人均神情漠然,装作听不见的样子。
她只好再起个话头,向纪成锋道:“成峰,你还不知道吧,你早两天昏昏沉沉,可都是春山在医院陪护,人家钱助理说了呀,春山少爷你回去休息吧,春山偏不,他说交给别人他不放心,所以你说这孩子吧,也就嘴上死犟,心里孝顺着呢。”
纪春山一听这话脸都变色了,眼风扫过一旁角落站着的钱继民。
钱继民对上这后辈阴沉沉的目光,心头一凛,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是莲姐问起……”
他原来称她俞女士,后来去了美国相处时间多了,也不好成天这么叫,叫夫人不合适,叫姨太太更不对,后来索性含含糊糊称了一声姐,其实俞美莲还比他小着两岁。
俞美莲见纪春山一脸死沉,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她这辈子最不会的就是“不好意思”,为此非常好意思地拽过纪春山的手,将它按在纪成锋没有针头的那只手上。
“哎呀你过来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跟你爸说几句软话,这事就当过去了。小孩子家家哪那么大气性,说什么决裂不决裂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怎么决裂?”
纪春山心想,这一对假夫妻倒有点真夫妻的默契,都爱听软话。
可他不知道软话要怎么说。
至少他们想听的软话,他一句都说不出口。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跟你爸认个错能死了你啊?”俞美莲恨不得即刻请个法师作个法,亲自附身到他身上,替他将求饶的话通通说一遍。
事实上,自从听闻纪春山要跟纪氏割席,她就气得每日每夜睡不着觉,好几次都要给纪春山打电话,奈何他一见她的号码就一律挂掉。
在这点上她和纪成锋判断一致,都认定他是疯了,才会宁要美人不要富贵。
美国那边的情况她再清楚不过,纪霆山都抢救过好几回的人了,全靠营养液吊着一口气,纪成锋眼下都快七十了,膝下就这么纪春山这么一点血脉,纪氏不传给他又传给谁?
这一局看似纪春山处于劣势,其实纪成锋才是真正处于劣势的人,年轻人有得选,他已经没得选了。
可就是这送到手的香饽饽,纪春山竟然丢掉不要,哪有这般愚蠢的人!
俞美莲急起来就上手,用力掐了纪春山一把:“你倒是说句话啊!”
纪春山不动。
那张漠然而又漂亮的脸,天生就长了能气死人的棱角。
“不想讲,就别讲。”缄默一早上的纪成锋,这时竟然说话了。他的声音不大,因病痛显得苍老而沙哑,却又自有一种威仪。
病房里又有了一点剑拔弩张的氛围。
“这是做什么呀?春山你讲的呀,你爸爸对你是严厉了点,但这不都为你好吗?不是他在美国那样逼你、栽培你,你能有今天这样好出息?”俞美莲觉出点氛围不对,心里更急了,打出了天下父母惯用的那张“为你好”的牌。
纪成锋对纪春山的苛待,她是看在眼里的,可这时她却试图堂而皇之用一句“为你好”,就掩盖掉他们为人父母的一切失职。
纪春山心里很不舒服,甚至隐隐有点恶心。
他不想再作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