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品茶会(中)
煎茶法之名起自手法,先烤茶饼再晾凉碾碎过筛,于鼎内慢煎,煎出茶香后沸水冲泡,大多用于以往茶饼茶团的饮用。在如今炒茶焙茶之术大行其道,只需冲泡的茶道作为正统的茶艺中,是不折不扣的古法。以前只有在品味古老茶饼时才会见到寥寥几次,没想到如今一出,却是两人同用此法,对坐煮茶。
孟司二人对坐,一刚一柔,恰似鲜妍花朵与劲然青松,脸上的认真谨慎如出一辙,展现出她们对茶道的尊重。
方才说话间司棠已经烤好茶饼碾碎,孟陶陶此时还是敲碎茶饼阶段,小锤敲击木板的声音清脆,力道均匀,一声声引人进入玄妙境地,只这一手,便充分显出她优秀的茶道功底,和先前司棠展示出的手法相比甚至多了一分古拙韵味。
只是这般人物,怎么就沦落到往来居了呢……
不少人眼神相互沟通交流,里面写着的都是一个意思。司梨只当没看到他们的遗憾神色,上前两步和吴酉并肩,往吴酉坐的地方走去,“吴掌柜,请。”
吴酉面皮抖动一下,低声道,“你的位置在那里。”
他指的是先前安排的偏僻角落,司梨挑眉疑惑道,“是啊,那不是给我家伙计准备的吗?先前未做通传,吴掌柜还这般贴心,果然是提携后进一片拳拳之心。”
吴掌柜旁边的确还有一个空位,那是为三珍斋掌柜备下的,老头子为人谨慎圆滑,虽先前推波助澜了品茶会和文人闹事,但露脸的时候却没到。眼看司梨说得理直气壮,两步就到了位上,场中胜负未出,品茶会也尚未将奶茶一物彻底打落不得翻身,吴酉暂时并不想和她翻脸,只得点了点头。
作为茶楼掌柜,自留的位置自然是顶好的,司梨坐下看戏,茶道讲究凝神静气、慢条斯理,看了一会她就有些腻烦,调整了一下坐姿,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
虽还是板正坐相,可看起来总让人感到有些古怪,和场中的孟陶陶形成了鲜明对比。但因着洒然明媚气质和半张美丽容貌,看着好像是她个人气质所致,无一人对此有所异议。
自被司梨叫破,司小姐就变成了司二小姐,虽然知道这是不成文的习惯,以家中行序称名,但司棠还是止不住地委屈。注意到场中关注,司棠快孟陶陶一步,此时已经进入到煎茶流程,煎出的带着潮气的涩味茶香丝丝缕缕,雾气升腾而起,仿若仙境临尘,却始终压不下屋内的奶香,反而彼此交融,变得甘甜起来。
云山雾茶出名的煎茶茶雾讲究的是一涩二香三甘,在饮茶之前就能领着茶客品味一番茶味,雾便是其妙处精华。只是这次涩味只有一瞬,甘甜紧跟而上,非但没有引来惊叹,反倒是场中见多识广的茶客眉峰拢起,显出疑惑来。
司棠久久没等到母亲讲过的水味香气,心中发慌,手下一停,整体行云流水的动作便被打乱了节奏,更显出对面孟陶陶手下动作的不疾不徐来。
看了一眼对面动作,司棠清楚意识到对方用的是和她一模一样的古法,而非先前猜测过的不懂装懂,心里便更少了三分底气。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手法是这两天母亲刚刚教的,完全称不上娴熟。
旁边的文士看了一会场中,侧头道,“司姑娘,不知往来居准备的是何种茶团?普洱?茯茶?茶马古砖?”他说了一连串著名团茶名字,司梨面纱下的神色愈发古怪起来。
孟陶陶身上的文士衫为了追求体态飘逸,袖笼偏大,垂下来挡住了她手下取出的茶饼,只让人看清了小锤一下下落下,和不断扫出的碎茶。对于往来居用的是什么茶,与会众人各有所猜测,听到有人提问,纷纷竖起了耳朵。
“茶么?”司梨笑了一声,“待煮好会有介绍,眼下扰了场中雅事却是不美,诸位莫急。”什么好茶,不过是唐掌柜准备的一包去年的普通炒茶,一钱银一两,放久了有些结团,装模做样正好。
有人被她的高深莫测唬住,专心看回场中动作。司棠将对话声尽收耳中,此情此景,仿若将场中二人当作舞姬表演,轻忽之意明显。
先前这位往来居掌柜还不配做她的对手,怎么眼下却是往来居掌柜高高在上评判于她,她和对方的伙计沦为一流?
又有这当她舞姬之流的评说在旁,这明晃晃的羞辱堵在心口,心中怒气越积越重,手臂开始不听使唤,木铲翻动碎茶的动作难免重了一些。等司棠意识到做错时,已然为时已晚,云山雾茶茶香未出,然雾气渐散,若是再不加沸水,这一鼎茶便毁了。
翻茶止住,司棠拎起旁边滚水时手都有些发抖。她勉强平缓了呼吸,告诉自己古法难见,古法烹制的云山雾茶更是多年未显,不一定会被人当场看穿失误,只要好好煮完,还来得及挽回。
然而想法是好的,两边都是古法烹茶,虽然一个有特殊的雾气、一个没有,但聚集在此的大多浸淫此道日久,一眼就看出了司棠力有未遂,节奏渐乱,不复起初的行云流水,更不如另一人自成风格,一转腕间都是韵味。
沸水冲下,炉火加大,云山雾茶茶香四溢,虽和司棠见过的有细微不同,但好在没有相差太大,她松了口气,余光瞥向对面。
孟陶陶煎茶的时间比司棠短暂许多,司棠开始烹茶后,她也拎起了带进来的小木桶。阿生的木桶里除了十杯奶茶和木勺小杯,就是这一桶煮过茉莉花并且加了炼乳的牛奶,司梨不打算把奶茶制法公之于众,只能在牛奶上做了些手脚。
眼看孟陶陶取了自带的木桶,场中众人没有一人发现不对,毕竟先前泡茶时还有人自带了雪水泉水,若是认为茶楼所备水源不佳,自带水泡茶十分常见。
桶盖揭开,牛奶落入鼎中,孟陶陶手法娴熟,自带古朴韵味,只是鼎中翻腾的茶水却和先前所有的展示截然不同。
看到颜色不对,还有人没反应过来,嘀咕道,“这是何处的水?为何白似牛乳?”疑问方出口,便被身边人敲了脑袋,“那就是牛乳!”
甜滋滋的奶香带了一些清甜花香被炉火熏热,彻底压住了一室茶香。吴酉脸色大变,沉声道,“品茶会上,怎能以奶茶儿戏之?”
奶香浓郁一瞬,很快和鼎中的碎茶融合,汩汩起泡,丝丝缕缕的茶香甘而不腻,醇而不涩,有着挥之不去的奶味,却也保留了自己的风骨。甚至不用仔细分辨,也能判断出这和司梨进门后分发下去的小茶杯里的奶茶完全是同出一源!
大堂里吵嚷声渐起,司梨在门前时因着有文士阻拦没有彻底说开的奶茶与茶的争论正式摆在了众人面前。
“奶茶小技,怎能以此侮辱茶鼎,还以古法烹制?”
“本为歪路,却以正法行之,误入歧途啊!”
“品茶之意趣,奶茶不及半分也!”
司棠趁机加了一把火,泫然欲泣,“我云山雾茶怎能与奶茶并论茶道,如此大辱,实在让人难忍!若要一同评论二分,还不如让我毁了这鼎茶!”泪光点点,凝而未落,这副坚强又维持风骨的模样让堂中几人不住点头。
孟陶陶的动作依然富有节奏韵味,半点没受人言影响。鼎中茶汤一沸已过,二沸鼎边若涌泉连珠,茶泡渐起,却是再正统不过的煮茶手法。司梨看到堂中有人注意到鼎中变化神色微变,笑道,“既是品茶,奶茶也是茶,为何就成了儿戏?敢问吴掌柜,品茶论道,品的是何,论的又是何?”
不等吴酉回答,便有人抢先道,“品茶中韵味,论世间世情!”
品茶的大多是文人,文人一种分类里能分入世和出世两派,虽喝的都是茶,有人品的是忧国忧民繁华着锦,有人品的却是闲云野鹤隐士风流。奶茶算不上高雅,却也能蹭上一点意趣。这显然不是吴酉想说的答案,不过司梨没打算给他申明的机会。
“既是如此,那奶茶更应属于茶中一味了。”司梨一摊手,“世间人生百态,酸甜苦辣,柴米油盐,奶茶的甜之一味,也是其中之一。奶茶的意义本就是予人轻松快乐,有人以茶解忧,有人以茶明心,但总不能因这茶味甜,就说它毫无意义吧?饮一杯奶茶,奶味香甜的轻松快乐、满足幸福非他物可比拟,又不失茶味的回味悠长,恰恰是茶的新制啊!”
一通歪理说下来,堂中有人已经愣住。但更多的人还是出声斥责歪理邪说,有人嘴快性急,起身高声道,“自古以来就奶茶便与茶泾渭分明,奶茶小道,何必胡搅蛮缠!”
孟陶陶面前茶鼎若奔涛翻涌,以竹夹撇去黑色茶沫,雪花似的茶花在鼎中绽放,区别于奶黄,是正正经经古法制出的茶花,开鼎时香味四溢,让堂中斥责声一时变小。
“哦?”司梨起身,走过还盯着孟陶陶的司棠,从跪坐的孟陶陶手边接过一杯新煮好的奶茶,轻笑一声,“小女子虽读书浅薄,但茶经和茶道还是了解过几分的,敢问这位先生,古往今来,烹茶当真就是如今这般不曾变过?也许是我记得的加盐加香料的过往是假也说不定……”
少女眉眼舒展,似笑非笑地扫过堂中,话说得委屈求全,神色却表明着完全相反的态度。她有意揶揄,让跳出来的文士涨红了脸,哑了声半晌没说出话。
司棠看着少女背影,想起她走过自己身边时的忽视和心头强烈的熟悉感,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已然不是她能够参与的辩驳了,往来居司掌柜和堂中文人雅士们似乎才是同样的高度。
孟陶陶盛出一杯杯奶茶,瞥了对面失神的司棠一眼,心中摇头,眼神漠然,刺得司棠心头急跳。
“古法没错,你将水换做奶――”有人出声辩驳,话没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被绕了进去,承认了奶茶不过茶的一种,连忙住口。
五味楼堂中,众人缄口,一时只剩奶茶汩汩响声。司梨笑容扩大,“既知茶与奶茶本为同源,我家往来居来此带的奶茶还请诸位品尝,也有方才鼎中刚煮好的茉莉奶绿,可能有些烫口。门前这里送的是布丁奶茶,旁边是焦糖芋圆奶茶,其次是姜糖奶茶……”
趁着人被绕晕正在措辞,司梨语速飞快地顺着方才分发的顺序依次解说,此时的五味楼不像是五味楼,反倒像是往来居的新品展示之所。
大堂中央,少女神采飞扬,机巧百变,竟让人一时难以出声斥责。有人垂头不再看向场中,闷声喊道,“异端邪说,诡言善辩,不必听之!”
有了人开头,顿时,异端的喊声滚滚如雷,五味楼的伙计护院也在吴酉的示意下围了上来,要将司梨二人赶出门外。小雀和阿生及时跳出来挡在前面,双方目光不善,一时剑拔弩张。
其他人都针对的是奶茶,还在意料之中,偏偏有眼熟的来往来居叫嚣过的文人跳出来大声道,“此人逾制僭越,冒名童生秀才,实在可恶,当送府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