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悯农(晚上还有一张)
日头渐渐的沉下去了,小院儿里起了微风,吹得许乐额前的发丝微微拂动,淡淡的阴影落在孩子点漆般黑亮的眸子里,仿佛比那砚台里的浓墨还要更深几分,也不知里面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竟把个小小的孩童衬托的有了些别样的神秘意味。
方嬷嬷、笋儿看到许乐要写字,便也围拢过来,和汪鸿卓、狼小鹿一起盯着宣纸,等待着许乐落笔。
只见他用五根短短的手指稳稳的掌住了笔,按、压、钩、顶、抵,几个字诀竟是拿捏的丝毫不差,悬腕枕臂,背挺腰直,目光专注,手腕轻压,呼吸的一提一放之间,两个俊秀工整的小楷便已跃然纸上,却是“悯农”二字。
汪鸿卓初看许乐这握笔写字的姿势便在心中暗暗点头,觉得他年龄虽小,却已有了些架子。
待看到开头的两个墨字时却又是微微一怔,但随即便立刻想通了什么,呵呵的笑了起来,这一回,再看向许乐的目光中已然多了一抹惊讶与赞赏。
身为六境的儒家大修行者,汪鸿卓又岂会不知这世上有那么几种诗是最难做的。
比如咏月咏雪咏花咏风月的,又比如写离别写思念写近乡情怯写背井离家的,还比如写悲愤写欢喜写壮志未酬怀才不遇写金榜题名春风得意的……如果把这些题目全部放在一起,就会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些题目,古往今来委实已被写的太多太多了,好词好句好意境都快被古人用完了,你叫今人还如何写来?
而除了这些题目,还有一种也被公认是极难写的,那便是这应节的诗词。四时两节,清明端午,重阳中秋……凡是节庆,必有盛会,凡有盛会,又怎能少得了天下的文人才子斗一番诗词,比一比才情?
写的次数多了,好词好句出的自然也多,后面的再想出头来又谈何容易?不仅如此,因其题材固定,便是想标新立异一番,也不容易。
而这春分时节的劝农诗,便是归于此类!
年年春耕,年年劝农,这立意劝农的诗词早已不知做过了多少,恐怕都被人写烂掉了,而每年作诗的人,偏偏又是历代的皇帝、皇子们!
身为皇室贵胄,一年中其实只有这一天会扶着犁头耕两垄地,拿着笸箩撒几把种,说实话,就算再怎么亲农、劝农,也不免给人一种流于形式的感觉,似乎这只不过是皇帝一家合起伙来,给老百姓们做做样子而已:你们不要觉得不公平,更不要心有怨愤,种地是很重要滴,所以一定要好好干活呀,所有人都靠你们养活着呢,你看,皇帝不是也在做吗,所以你们在天子心里的地位其实是很高贵滴!
其实呢,又有几个人会把这作秀般的表演当真?
有了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再去读那些毫无新意的劝农诗,恐怕非但无法给天下农夫亲切劝勉之感,弄不好还会生出你皇帝老子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想法。
但这,却又是每一年都无法避免的尴尬局面:天家要亲农,皇子们要表现,大臣们要站队,生活需要这么个仪式感……别看就这么一首小小的诗赋,背后牵扯到的利害却是太多太多。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也导致了披香宫那位淑妃娘娘直到现在,也没能为三皇子选出一首满意的劝农诗来。况且由于战乱的原因,大幽已经三年没有举行过春祭大典了,想必平乐宫那边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那位大皇子不知憋了什么诗词等着露脸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汪鸿卓便觉得世子殿下这开篇破题的头两个字实在是巧,颇有些别出心裁的意思。
从一开始,这首诗就亮明了通篇的态度:我不是在劝农,而是在悯农,瞬间就把自己的立意和情怀抬了起来。
而且如此一来,更加贴合了作诗者的尊贵身份,让人读了不会生出夸夸其谈,言之无物之感,反而是眼前一亮,觉得皇室这次似乎还有那么点儿诚意。
当然,若想真的达到汪鸿卓脑补的这些效果,那还得看后面的诗句到底如何。
只是老家伙却不知道,不是许乐不想写一首规规矩矩的劝农诗,而是他关于农耕的诗词就只记得这么一首,不得不说,信息极不对称的情况下,汪鸿卓开始不知不觉的迪化了……
许乐自然是不知道汪鸿卓的想法,他想起了当初自己小时候剩饭的时候,老娘一手饭碗一手筷子,像个披坚执锐的武士般满楼道追着自己乱跑,抓住了,强行喂饭,不吃就揍,简单粗暴的很,而老爹当时就在边上笑眯眯的看着,嘴里念的就是唐代李绅的这首《悯农》。
身边悄然无声,只有笔锋落于纸面上的沙沙轻响。
许乐虽然年纪不大,一手墨字写的却是极为漂亮,当然,这全部得益于方嬷嬷的严格教导,在前世,许乐是万万写不了这样一手毛笔字的。
逆锋起笔,提气收笔,从左至右,从上到下,一笔一划俱都颇有章法,一个个根骨挺拔、字架严谨的小楷便随着许乐运腕提笔,慢慢的铺满了整张白萱。
汪鸿卓凝神观看,嘴唇微微阖动,不自觉的便跟着许乐书写的速度,轻轻念出声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可!”
看完首联二句,汪鸿卓在心里默默给出了一个不上不下的评价。
这开头两句乃是描绘了烈日当空的正午,农民们在田中劳作的景象。从非常典型的生活细节和众所周知的事实入题,语言简练质朴,音节和谐明快,风格简朴厚重,很有画面感。
再结合世子殿下如今只有不满四岁的年龄,能写出这样的两句,汪鸿卓暗中便忍不住又把“可”这个中庸的评价,提升到了“良”的档次。
许乐写的很慢,他通共也才练字不到两年,手指短小无力,写成这样已是极为不易,若是在追求速度,那字恐怕就不能看了。
所以当汪鸿卓品评完首联,许乐的尾联也刚好写就: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汪鸿卓照例念出声来,随即沉吟不语。
这两句初看之时并没什么特别,更谈不上惊艳,甚至比前两句还要更直白朴素一些,但汪鸿卓将这四句连起来念了几遍,在心里来回嚼了嚼,却慢慢品出了其中的滋味。
“好,好诗啊!”
老家伙自然不无刻意恭维的意思,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的欣然笑容却也不是全然作伪,别的不说,单是一个三岁幼童能写出这样言之有物,辞工朴拙的诗来,便足以当得起“神童”二字!
将宣纸拿起来抖了抖,就着天边最后一丝余光再看了两遍,汪鸿卓这才将诗放下,开始由衷的赞赏:“世子这诗用词质朴,然语近深意,不是空洞的说教,也不是无病的呻吟,用于今年春祭尤为合适!”
狼小鹿不懂诗词,对这也没兴趣,只是看到许乐停笔,便也将手中的墨块放到了一边。
笋儿却是也跟方嬷嬷学过些诗词的,但她还不到三岁,再聪明又能有什么见解?听到汪鸿卓一个劲儿的夸赞许乐,便小声向方嬷嬷问道:“外祖母,这首诗真有那么好吗?”
方嬷嬷年轻时也曾是豫州闺阁中有名的才女,刚刚正看着那写了诗词的白萱发愣,这时被笋儿一问,略微沉吟了片刻说道:“确是好诗,辞藻虽不华丽,气势虽不浩大,但却胜在一片真情实感,若是那些吟诵风花雪月、山河壮美的诗写成这样,便不值一提,但正如汪先生所说,这首诗语言通俗、质朴,音节和谐明快,朗朗上口,容易背诵,放在春祭盛典上流传出去,让那些本就不识文断字的贫苦百姓传诵,最是恰当不过。”
说着话,方嬷嬷很是欣慰的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许乐的头顶,问道:“好孩子,这首诗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你可知你这个年纪,写出这等大巧若拙的诗句,会给别人造成多么大的困扰与震惊?
这后半句话其实才是方嬷嬷真想表达的意思,但却忍住没说,跟这个孩子相处久了,她当然知道在这孩子心里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只是以往他都像一个口袋似的,把那些秘密和他令人惊异的才智牢牢封存起来,只有被逼得没办法了才稍微泄露那么一点,就这,还要找一堆借口和伪装。
但自从那位白姑娘和心月姑娘来了以后,这孩子便如同找到了靠山,再也不藏着掖着,杀清荷,放刁琢,斗大皇子,斗平乐宫,连一向严肃的范老大人也对他青眼有加,如今又突然抛出了这么首诗来向披香宫示好……这才仅仅一天的功夫,他就开始接连展示出完全与年龄不符的智慧与才能,方嬷嬷也不知道,再这么下去,她的老心脏还能不能承受的了。
许乐嘿嘿笑了笑,轻描淡写的岔开了方嬷嬷的问题,一转眼却见汪鸿卓拿着悯农诗本来眉开眼笑,突然却又叹起气来。
“怎么,你觉得这首诗不够好,压不住梁淑妃找的那些?”
汪鸿卓摇摇头,将宣纸放回桌上,自己也坐回许乐身边:“当然不是,这首诗放在春祭大典上由三皇子献上去简直再完美不过了,若是辞藻太过华丽,技巧太过繁复,反而不会有人相信真是三皇子所作。”
说到这里,老家伙停顿一下,目光在许乐面庞上和宣纸上来回转了几圈,叹道:“老夫是觉得,以这首诗便于背诵和发人深省的特点,将来传诵的范围必然很大,必定可以为殿下赢得偌大的声名……就这么白白便宜了三皇子,未免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