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道是无情
凤箫声动,龙蛇狂舞,天不夜。
白衣儒袍的少年提着琉璃灯,不紧不慢地行于灯市天街。他逆着人流,如同君子涉水而上,长歌采薇。
“听说,书铺那边,那群魔修与世家公子哥们打起来了!”
“有热闹可看?同去同去。”
少年略略回眸,神情平淡,却并未转身向那引起轰动的地方走去,哪怕他早已知道,他要寻之人就在那里。
他行至小巷边缘处,却见一个无人问津的算命摊支在那里,幡上写着“一卦十文”,迎风招展。
摊主是一名灰衣老道,白发长须,眉目和善。
白衣少年走到他面前,看着微微阖目,老神常在的道者,问道:“道祖,今日开张了吗?”
灰衣老道盘坐着,指了指那空空如也的钵子,示意毫无收获。说罢,他又捻须一笑,道:“谢小友,是今夜的第一位有缘人。”
道祖的笑容和煦,看向他的面相,语气促狭:“圣人,红鸾星动啊。”
“……道祖说笑。”少年谢衍顿了一下,视线随着道祖的目光,落在他衣襟上的胭脂印上。
刻意留下的一抹红,是情人的吻,在白衣上格外显眼。
谢衍被老友抓包,难免也有些尬住,心想:那小崽子,化女相果真极为娴熟,连妆面都考虑到了,存心来坑师父了。
帝尊化身小青梅时行事不拘,恃美行凶,又爱撒娇,时不时缠着他索要亲吻,不给不依。如此肆无忌惮,好似他的心境也年少起来。
圣人化身少年时,也难免轻狂桀骜,禁不住激,沉不住气些。多数时候,他都依了小青梅的娇娇性子,遂了他的愿望。
为了维持自己高冷无情的形象,圣人缓缓阖眸,平淡道:“儒门三劫,为探索‘红尘劫’真意,吾牵涉俗世情缘,也不足为怪。”
“上一个呢?”儒道内部的蛛丝马迹瞒不过道祖,他知道“谢夫人”的存在。
“寿终。”谢衍也不避讳,坦然道,“吾保他无病无灾,无风无雨的一生。不算亏待。”
“无风无雨,亦无晴?”道祖又问。“今日亦然?”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晴。”圣人答非所问。
道祖也不深究,只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当他在灯市上有所际遇。
或许是某处开的正好的鲜花,偶然得到圣人回顾,引他流连片刻,观赏他灼灼其华的盛放,但也仅仅是片刻。
修到他们这个份上,已是极难动情,与寻常修真者,早已是天渊之别。
圣人无论如何在红尘上如何尝试,都是为了探索大道,直到踏上那向上的天梯。一二尘缘,想要撼动他的心境,还是荒唐了些。
倘若有无知少女还把他看做寻常男人,视他为世俗意义上的夫,期望他给予完整的爱与回应,恐怕是奢望。
正如那芳魂已逝的谢夫人,连大名都未留下,只有少许几人知道她的存在,根本不会记入圣人光辉的声名之中。顶多成为圣人偶尔回想过去时,记忆中掠过的一抹模糊倩影。
谢衍之名,已经承载超过了一个“人”极限,成为仙门的天。
天若有情,天亦倾塌。他不能塌下来。
平日里他是多么无懈可击。在这样的闲暇时刻,被关在神像中的血肉之躯想要获得一二喘息的余地,自然是可以允许的。
今夜的圣人不像圣人。当然,道祖也不像道祖。两位仙门至圣相视片刻,默契一笑,决定装作萍水相逢。
“少年人,要算什么?是事业,还是姻缘?”
“姻缘。”少年谢衍想了想,认真地数出了十文钱,在道祖面前排开,不多也不少。
“姻缘?”道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却见谢衍八风不动,稳若泰山,他知道撬不开嘴,开始起卦。
卦象既出,道祖摸着雪白长髯:“少年,你的姻缘,可有些麻烦啊。”
“虽然算不出来具体的方位,但是看你这有缘人的命盘,身份贵重,命格凶险,一生起伏跌宕……若只是萍水相逢,老道建议,还是不结缘。”
“不结缘?”少年谢衍垂眸,却转瞬弯起嘴角,负着手,隐隐有狂傲之气。
“吾一世纵横,还会畏惧凶险?不如说,正是如此,才更加有趣,更有挑战性。”
“小友每次都是这么说。”道祖捻须一笑。
“圣人需要在红尘寻找锚点,取悦自己,维持人性。最初许是几分利用,但到最后,再多绚丽多彩的故事,最终都是归于平淡,正如你许上一位红尘情缘‘无病无灾,一生顺遂’。”
“与圣人相交多年,老道难免多嘴几句。圣人倘若真正在乎什么,比起许下财富、地位、名分,你许下最重的承诺,莫过于……”
“平安。”
白衣少年拜别灰衣老道时,神色不再那样淡泊无波,而是带着深思。
当年,他对殷别崖那些密不透风的过度保护,精心规划的宽敞道途,殷殷切切的期盼,与圣人永远不松手的风筝线……
这些异样执着的心态,他是在希望弟子平安吗?或许吧。
若他只是圣人弟子无涯君,没有走向第二条路,谢衍或许真的会执意,将他留在身边一辈子,做他最无忧的少年。
最后,他还是狠下心,将殷别崖放入北渊魔洲,看着金鳞从池中跃起,一遇风云便化龙。
谢衍看见他的凤凰儿拣尽寒枝,无处可栖,声声凄切,却不会在此时,教凤凰落在微茫山那棵思归树的枝头上。
他的命何其凶险,此时若是贪于安逸,就再也飞不高了。
“不,道祖想错了。”谢衍轻轻地想,却微笑起来。
“吾要的,并不是‘平安’,而是许以‘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