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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泪

公主泪

靖康二年,金兵围攻,东京城破,金军擒二帝及妃嫔、皇子、帝姬、宗室贵戚、大臣三千余人,押送北方。

靖康元年,冬,战事吃紧,宫中也有了小小的动乱。

柔福帝姬染了风寒,急坏了她的母亲王贵妃。

王贵妃嫌帝姬身边的宫女照料不当,派身边最信任的冯尚宫去侍候帝姬。冯尚宫名小喜,五岁经采选入宫,她相貌平平,胜在聪明伶俐,记性好,擅长察言观色,办事极为妥当,十二岁为内人,十八岁升尚宫,是王贵妃身边第一贴心人。

冯尚宫奉命,衣不解带地侍候帝姬,妙语开解,帝姬病情大有起色。

帝姬念其苦劳,又是母亲身边得力人,便将日常戴的耳环赏了她。

柔福帝姬最是貌美温柔,深得宠爱,她的首饰每样都是巧夺天工的精致物件,最让宫人眼红。这对耳环用金丝扭成喜鹊登花枝,花叶都是红绿宝石镶嵌,虽然不大,却很是贵重。冯小喜得此珍宝,很是欢喜,怕遭人嫉恨,珍重收藏在首饰盒中,留待以后佩戴。

未料,数日后,金军围了东京。

宫人们平日里也曾听过战事紧急,金军残暴,可这些都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军中将士们要操心的事,和他们小小宫女太监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大家都说东京有天子坐镇,大宋最好的精锐都在身边,金军是打不进来的呢……

大部分宫人都从长官的安慰中得了信心,紧紧守在主子身边。

冯小喜却从安慰他们的侍卫太监身上隐隐嗅到了不安,她悄悄琢磨,越想越不对劲,若东京真守得固若金汤,谣言怎能传到宫中?若皇城毫无城破风险,这些高高在上的侍卫大人何须来好言好语安慰他们这些小宫人?定是直接把造谣的拖去一顿板子打死了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冯小喜悄悄弄了套婆子的破旧衣服穿在宫服下面,随身带了些轻巧的珠宝首饰,找好线路,做好在城破时丢下一切逃亡的准备。

果然,没过多久,金军破城,皇城大乱。宫女太监乱成了无头苍蝇,或到处抢掠财物,或向敌人哭闹求饶,更有不少美貌宫女被蹂躏身亡。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座宫殿,繁花似锦的园子里遍布血迹,井里填满了自尽的尸骸。人心惶惶,各寻出路。

冯小喜趁着混乱脱了宫服,扯乱发髻,撕破衣襟,用血污将脸蛋抹成了猴屁股,然后狠下心将世间最肮脏的污秽倒在身上,一边疯狂尖叫大笑,一边浑身臭烘烘地往门外冲,状若疯子,留下满地污迹。

守门的金军看见她这般肮脏模样,也吓了一跳,胡乱看了两眼,只道是个发疯的老太婆,恶心得不行,唯恐杀她污了自己的武器和面前的地面,掩着鼻子任她离去。

冯小喜侥幸逃得生天,惊魂未定,混入逃亡的百姓队伍,一路往南逃去。她自幼进宫,对家人已没有印象。混乱中没有律法,单身的年轻女子混在流民群中很是危险,她仗着身材娇小瘦削,掩盖姿色,伪装成小男孩,战战栗栗地走了许久,终究还是露了马脚。

三个流民发现了她的女儿身身份,意行不轨。

冯小喜百般抗争无用,眼看就要被肮脏下流的男人得逞,心灰意冷,欲以死保节之际,有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高声喝道:“放开那小娘子!”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长得虎背熊腰,魁梧雄壮,手持长棍,腰挎砍刀,站在那三个不要脸的混蛋面前,威风凛凛,仿若天神。他一顿棍棒将那三人打得屁滚尿流,然后扭过视线,不去看被撕裂衣裳的冯小喜露出的大片白皙肌肤,只是解下身上半旧斗篷丢去,正好落在冯小喜的身上。

斗篷上有男人的味道。

冯小喜低下头,用斗篷裹紧了身子,偷眼看去,那汉子的黑脸有些微红,她的心有些乱,脸上也火辣辣烧得厉害。

后来,冯小喜跟着那汉子上路了。

汉子名叫李明志,原是小有资产的富农,住在东京城郊,自幼习武,也略识些字。金兵入侵毁了家园,父母也因此受伤亡故,他带着妹妹逃了出来,准备去南方找个地方安顿。

他的妹妹叫李静儿,极受父母疼爱,可惜先天体弱,多病多难,贵重补药吃了很多都不见好。后来听尼姑说她要出家才能保一世平安,便在乾明寺带发修行,法号静贤。家里出事那天,她正在乾明寺听师父教诲,幸免于难,哥哥将她找到,带出了东京。李静儿自幼娇养,哪里受得了路上艰辛?第一天脚板就磨了个水泡,每夜都在哭哭啼啼。

李明志极疼妹妹,将她背在背上,一路前行。

冯小喜帮着烧饭,她学过些厨艺,手艺很好,吃得李明志赞不绝口,李静儿也稍稍缓了体力。适龄男女,一路同行,生死相依,李明志和冯小喜渐渐生了情意,待到了南方安定下来,他们便成了夫妻。

山野的生活自是没有宫里富裕。

村里人对流民有些警惕,只允许他们住在村子的周围,李明志就在靠山处盖了两间土屋,泥土做的墙壁,茅草压的屋顶。李静儿刚进去看了一眼,就哭了起来,她这辈子都没住过那么破烂的房屋,就连以前家中的猪圈都不如。

冯小喜拿出宫中带出的钱财,买了两亩地,又添了些日常用品,扯了些粗布做衣服,又给小姑买了些细布,细细在上面绣出花草。作为王贵妃最宠爱的宫女,她品位高雅,精通女红,手艺非常人可比。李静儿拿到那么漂亮的衣服,总算开颜,又被哥哥哄了半晌,勉勉强强地同意住了下来,心里依旧不满,每天挑衣挑食,把兄嫂使唤得团团转。

“天天都是青菜,也不嫌腻得慌?我以前在家从来不吃这个,你抠门不舍得买肉,至少做个蛋羹或者糖水蛋好吗?说什么长嫂如母,我娘以前天天给我吃鸡蛋的。”

“我最讨厌粗布了,磨得身上皮肤疼。我娘过年的时候都给我做细绸的衣服,上面都是带花的,就算现在不能穿鲜艳的颜色,你至少给我绣些花。快点绣,绣不完不会熬夜绣吗?我过年的时候要穿,哼,嫉妒不死黄家的那个臭丫头!”

“嫂子,你凭什么让我去铺床喂鸡?我娘从来不让我做这些事,女孩子手磨坏了就找不到好人家了。”

“哥哥,你骂我!你娶了嫂子就不要妹妹了吗?娘,娘你在哪里?你看看你的宝贝女儿现在活得连丫鬟都不如,哥哥还要凶我。娘,你要是还在的话,我就不会受委屈了……”

李明志气得没办法,拼命和妻子道歉:“妹妹自幼被父母溺爱,性子娇惯,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我努力干活挣钱,给她存些嫁妆,过两年安顿下来,找个靠谱人家把她嫁了就完事了……”

冯小喜在宫里见过的难侍候的角色多不胜数,对女孩的小手段毫不在乎,劝解道:“她的日子骤然生变,一时无法适应也是难免的。”更何况,看李静儿有着和柔福帝姬同样白皙俏丽的面孔,同样的瓜子脸杏仁眼,同样的楚楚可怜,经常会让她想起帝姬的命运。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尚可逃离宫中,帝姬却无法逃脱,也不知善良的她落入金人魔掌会遭遇什么可怕的事情……每每想起,都让她很是难过,所以她不愿和李静儿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更没兴趣去争那些看不上眼的衣食首饰,反正多干点活,多哄着点累不死人。

从宫女变成村姑,从富家少爷变成种田汉,他们过得很苦,很累。农闲时李明志会去山里打猎,冯小喜会给大户人家绣花,两人都是勤劳能干、持家有道的好手,日子慢慢地好了起来,手里也有了些许积蓄。

冯小喜不稀罕锦衣玉食,她喜欢这样的乡村生活,无忧无虑,每天都充满了希望,比起困守宫中四面墙,做一辈子老姑娘,头发花白才能出宫,在绝望和孤独中死去强得多。那时候,她服侍在贵人身边,看似很体面,但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唯恐犯错挨打、人头不保,哪里比得上如今海阔天空任逍遥?她还嫁给了那么英武的丈夫,丈夫疼她爱她眼里只有她,没有公婆刁难,就一个快出嫁的小姑,以后两人恩恩爱爱,生一堆孩子,老了膝下儿孙环绕。若是当年宫中小姊妹知道她现在的日子,怕是羡慕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这种生活就算拿个嫔妃位置和她换,她也不换。

李明志得了冯小喜这样的贤妻,也很欢喜。在他眼里,自家媳妇又漂亮又有气质,还知书达理,温柔体贴,贤惠能干,简直和仙女似的,若非落难掉入凡间,根本到不了他怀里,他只恨不得日日把媳妇捧在手心里,舍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奈何自家妹子从小任性,闹起来他压根儿没半点办法。母亲临死前哭求他好好照顾妹妹,妹妹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血脉至亲,无法割舍,如今跟着他这没出息的哥哥,再也过不上以前那样的好日子,很是委屈。有时候她闹过头,他也举起巴掌想收拾,可是妹妹眼泪瞬间哗啦啦地往下掉,一个劲地哭娘亲,他就心软,怎么也管教不起来了。

罢了罢了,就这样混着吧。

一年后,幸福的日子到了巅峰。

冯小喜做完饭后,忽然一阵干呕,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有孕了。

李明志快乐得快疯了,走路都脚不沾地,当即就去杀了只鸡给妻子补身子。冯小喜眼泪汪汪,赶紧将菩萨谢了又谢,这是她在宫中做梦都不敢梦的场景,她可以做娘了。

大夫嘱咐:“娘子是头胎,好好保养,莫要做重活伤了身子。”

李明志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以后水我挑,鸡我喂,碗我刷,饭我做,啥活都不让媳妇干,她只要躺床上好好养着就好。”

冯小喜笑得不行:“你当养猪啊?哪有那么娇贵?”

李明志欢喜道:“是是是,你就给孩子做些衣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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