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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幽兴年来莫与同

第一章

幽兴年来莫与同

谁都不想在三九严冬里来长白山,太冷了,冻出的鼻涕转眼就能结成冰溜子。马车在雪地上走不动,要改乘狗拉雪爬犁。旅人们忍不住要爱惜那些毛茸茸、喷热气的狗儿们,转乘时将行李一减再减,没有了平日用习惯的器物,顿觉行程凄冷,诸多不便了。

长白山脚下的这个无名小村子,零零散散地坐落着二十来个小木屋,几乎被雪埋起来,不是熟悉路径的人不太容易找到。

一只式样奇怪的雪爬犁在村口停下。拉爬犁的有十几条狗,与中原犬只长得有些不同,不是那种宫廷玩物,也不擅长看家护院和协助猎人打兔子,它们体格高大强健,披着灰色、褐色的毛,却是白脸吊睛,耳朵精神地竖起,吐着舌头在它们停下来的地方呵出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气。普通的雪爬犁只是有一个露天车厢,再讲究些也不过搭个篷子,而这个雪爬犁却似是一个小小的房间,车壁门窗上堵着厚实的毛皮帘子,阻挡严寒风雪的侵袭。

驾驶爬犁的青年看着快有二十了,他让狗儿们卧下,敲敲小房间,大声说:“雪娘子,到地方了。”

小房间的一扇门移开,一团火红从里面钻出来,在雪地上煞是刺眼。细看,这是个穿了火狐裘的高挑少女,年纪在十七岁上下,却已有着说不尽的艳丽。她把斗篷帽子拉起来挡住双颊,双手缩在斗篷里,显得极怕冷。

狗儿们都吐着舌头看着她,想要过去与她亲近,却被坐在车厢前方那个戴毛皮帽子的青年喝止住了。他知道少女不喜欢狗儿们太过热情的表示。车厢门一开一合间,一缕幽香飘散开,却很快被长白山脚下的风蛮横地吹散了。

少女这才好好打量起村子,疑惑地问那个青年:“怎么不是原先的地方了?”

青年笑着说:“去年夏天开始,他师父就张罗着塞给他一门亲事,他不肯,就换了个村子搭了个窝自己住了。他一个人,反而便宜了我们。”

似乎是有些好笑,少女牵动冻木的嘴角,但笑了一半又觉得不好笑了,收起笑容,卷紧斗篷,走了几步,雪地上留下一行浅得几乎没有的脚印。

青年把她领到一个小木屋前,木屋的门口已经清扫过了,雪扫向两旁高高堆起,否则门会被雪堵住打不开的。从人上前拍门,好半天才有一个老婆婆来开门。

“阿狗不住这儿?”从人以为自己搞错了,他得到的消息是,阿狗是一个人住。

“哦,阿狗出去打猎了,我住他边上,趁空帮他收拾收拾屋子。你们找阿狗?”老婆婆手里还绞着一块脏布。

“我是阿狗的朋友,我姓沈,这是我妹妹雪娘子。”青年让开位置,好让老婆婆看清少女。而少女却在那个时刻也往边上挪了挪,似是在避开老婆婆。

老婆婆以为自己了解了真相,露出了这个年纪的老妇人惯有的狡黠的笑容,说:“这小姑娘还不好意思了。既是朋友,进来等他就是了。”她倒也大方,一面是因为山里人性格直爽,另一面也是阿狗家家徒四壁,就算是坏人来偷来抢,也无甚可损失的,再者这兄妹生得好看,不像坏人。

少女偷偷将屋里情形扫了个遍后,摇摇头:“婆婆不用忙了,我们去村口等他便是。”

婆婆又误会了,就要出门来招呼她:“急也急不来,他出去也没个准,有时候疯一会儿就回来了,有时候几天不回来,他身上带着干粮,不一定回来吃饭。外面冷,屋子里暖和,你们小女娃子不要冻坏了。”

“我们去找他。”少女绕着那姓沈的青年,躲开老婆婆伸过来揽她的手。

“婆婆,您也先进屋吧,不要冻坏了。”青年打起了圆场。

两人走回村口。少女从猩红斗篷里伸出纤细如葱根的手指,指着那群狗:“那屋子里就是一股狗味道,不,是比狗味道还野还脏。而且那老婆子捏着一块脏布就要来碰我,我实在不能忍。这地方冷得能要我的命,人又臭,只有雪看起来还干净些。”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青年幸灾乐祸地笑笑:“你每年冬天都来发这样一顿牢骚,往年抱怨完就走,今年可不一样了。”

“放在前几年,还轮不到你来听我发牢骚呢。”少女哼了一声。

“放在前几年,脏活累活也轮不到我来。这种时候,我应该在喝曲尘妹妹的茶汤。”青年说。

少女皱起眉头,不说话了。青年的话触到了她的不痛快。

青年看着她的脸色,用那种闹完别扭后兄长不计较妹妹任性的口吻劝她:“你还是去车里坐着,我去找他。”

“不用,不用你去。”少女从斗篷底下递出一个镂空银熏球式样的怀炉,让青年捧着,又从胸口解下一个香囊,从中掏出一颗香丸,打开熏球放在炭火之上烤着。做完这些,她呵了呵手,又把手藏到斗篷下去了。

“风向不对他嗅不到的。”青年说。

“风向会转的,还会打旋。”少女坚持,“以前都是这样的。就算逆风他都闻得到。”

果然不出多久,对面山谷里传过来一声狼嗥,引得正在雪地上休息的狗儿们蹦起来乱哄哄地吠了一阵。

又是一顿饭的工夫,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高高的雪坡顶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双手向这里挥舞了几下,又作几声狼嗥后,从背后摘下一块一头翘起的木板,放在雪地上,整个人踩上去从陡峭的雪坡上一滑而下,看得人惊心动魄,下冲的势头到平地依旧不减,带着他滑到两人面前强行收势,他跳下木板,把木板夹在手臂底下,一串动作眼花缭乱,激起雪粉飞扬,直扑人颈窝子。

“雪信,你来了,我刚抓了两只兔子,我烤兔子请你吃。”这个利索的猎装青年就是他们在找的阿狗,年纪比姓沈的青年还大些,但是轻佻活泼,倒是比后者天真许多。

沈雪信便是这少女的名字,她扑打着扬在斗篷和颈窝里的雪,重新把银熏球搂进怀里:“野人就是野人。”她嘀咕,“我吃素。”

阿狗惊讶地看着雪信,又看着她的师兄沈越青:“我耳朵没坏吧?今年她回我话了!”

雪信还不大记得事的时候,师父就带着她来过长白山了。如果这地方还能给那时的她留下什么印象,就是冷和那个身上雪粉拍也拍不干净、总散发着一股兽类味道的小孩子,也就是八岁的阿狗了。阿狗性格顽劣,每次见他,脸上、身上都有点小伤,不是刚与同村的小孩打架把人家打惨了,就是他师父知道他欺负别的小孩后把他打惨了。

阿狗倒是记得,那个时候他就对雪信很感兴趣了,她永远是个干净漂亮还香喷喷的小女孩,他从没见过像她那么美丽的姑娘。她从来不吃当地的食物,总是抱着一块香气很特殊的精致米糕细细地啃。他想和她聊天时候,她就把眼珠子转向另一边。年纪尚幼还没学会装样子的时候,她还会一只手捏住鼻子,另一只手扇风:“臭死了,你臭死了。”后来不当面说他了,却更坏了,假装听不见他的搭话,拒绝和他聊天,其实还是嫌弃他身上的气味。被师父捡到前,阿狗喝过狼奶,被狼养过几个月,即便现在他也喜欢跑去找狼群玩,所以身上免不了是有点腥膻味的。

她的师父和他的师父是有点过节的,他们两个大人大概不好意思亲自打一架,所以每年都派遣徒弟争输赢。前几年是她的大师兄,这几年是她的二师兄。雪信从来不动手的,她只负责默默地把打架过程看下来,回去汇报给她的师父。所以师父问她,为什么不和阿狗说话的时候,她为自己辩解:“若是三两句话就与人混熟了,还怎么不偏不倚地观察汇报?”她还为这个说法洋洋自得了很久,因为师父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但是不提不代表轻松混过去了,于是阿狗就成了她的任务,她的考验。

阿狗对沈越青说:“要打架等我吃饱了再说。”兔子在他背后的布袋里蹬腿,他的猎叉上挂着两条冻得硬邦邦的鱼。看来在这讨厌的季节里,他在山林里过得还是很欢活。

“我也还饿着。”沈越青表示同意。他与阿狗没有私人恩怨,那些都是师父们撺掇鼓动挑起来的,而且这回来办的事不太一样,若非必要,他们不用动手。

“我还有酒。”阿狗从腰里取下一个皮囊,先是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了沈越青。

雪信盯了她二师兄一眼,用眼神督促他快点把脏皮囊丢掉。沈越青却抬起皮囊也大大饮了一口,还啧啧称赞。雪信又把眼珠子转到一边了,说:“你们去吃饭吧。我在车里等。”她移开车厢门,钻到毛皮帘子后面去了。

雪信在车厢里听到阿狗十分可惜地说:“我知道你们这几天会来,特意收拾过屋子了。”又听到沈越青拍着阿狗肩膀说:“你那个地方,再怎么收拾她也不会进去的。”然后两人踏着雪索索地走远了。

车厢不大,遮挡得又严实,在正中央摆一个菱花形镂空盖子的铜手炉就够了。雪信解下皮裘,从角落的箱子里取出一个青色瓷炉,用铜火筷将手炉里的香炭团夹进瓷炉座里,又取出一个青瓷注子,用皮囊装了五成满的泉水,放到炭炉上。她等着水热,随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来,往水中抖了些碎木细屑。不多时,水热了,水汽飘散前,一股清甜的花香从注子嘴上冒出来。将热水注入一个小碗里,雪信捧起来喝了一口,长吁一口气,神色终于缓了下来,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食盒,从里面拈出两块做成梅花状的雪白米糕来,就着热水吃下了。

她郑重其事地吃了点心,喝完了水,又将器物收拾回箱子里,把炭夹回手炉里,再度长出了一口气。

车厢门轻轻移开了,一只手举着一条烤得吱吱冒油的兔子腿伸进来:“真的不要吃吗?很香的。”躲在车外的阿狗不相信有人会拒绝烤肉,尤其是他的手艺,他细心地帮她撒好了盐,撒盐之后的烤兔肉的味道更是一绝。

但是很快,雪信发出尖叫:“出去!出去!”

那只手攥着兔子腿缩了回去。

雪信爬出车外,跺着脚:“谁叫你进来的?!”神色是十二分恼怒。

“我没有进来。”阿狗疑惑地看着雪信,从她的反应来看,他好像办错了事,可是他又觉得自己一点也没做错什么,“你不来我家,我就给你送吃的。”

“我车里都是你那烤兔子肉的味道,油腻得我想吐!”雪信又爬回车里,打开门窗,把毛皮帘子掀开,冷风带着刚刚开始飘下来的雪点凛冽地贯穿了车厢,冲洗干净了车厢里的味道。她还嫌不够,又从箱子里找出一个扁圆鎏金铜盒来,打开取了三四个香饼,丢进手炉里,霎时香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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