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五册)第十章贪作馨香却忘身
第十章
贪作馨香却忘身
月大人遇害的第七天,雪信去城外选了块地,土地被冻硬了,不好挖,带去的家奴们挖了整整半天。棺材里没什么可放的,连套月大人穿过的衣服都没有,最后是雪信从怀里掏出点翠金簪,连沉香盒子一同装进棺材。
等一切都埋好后,雪信堆了个坟头竖了个碑,上面写着月大人的名字。她站着看了一会儿,坟尖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像是月大人的头发,半黑半白。
她出一趟门要做许多事,为月大人立个衣冠冢只是其中一件。
等打发家奴回家后,雪信带着小桃小碧去了香料铺。她挑香料要先问产地,沉香要海南的,檀香要天竺的,熏陆要大秦的,安息香要爪哇的,零陵香要吴地的,甘松要吐蕃的。她面如平湖地嗅闻一个个罐子里的枯枝干草,满意的留下,有问题的推开。她看起来就是个痛痛快快花钱的女人,可惜店里值得买的货不够,带的钱没能全花出去。
回家的路上,雪信在车上看见两个与小桃小碧年纪仿佛的女孩跪在地上,头上插着草标,让人去问了问价,把她们买了下来,即便这样钱也还是没花完。
一个梳着两个小髻的孩子咬着一串糖葫芦,围着她的车跑,趁人不注意捡起石头打车窗,几颗石头冲开厚重的帘子扑进车里。小桃小碧下车去逮,那孩子却一溜烟跑了,她们叫骂着追了出去。
掉进车厢里的也不止小石头,雪信拈起落在蜀锦坐垫边的一个蜡丸,捏碎,里头是一个小纸卷。
她认得字条上的字迹。
这时候小桃小碧追那捣蛋孩子去了,都没扫见雪信不动声色地下了车,上了停在街边的另一部马车。
一进车厢雪信就闻见了冲鼻的伤药气味,高承钧正坐在她对面,一只鎏金铜鸭子摆在两人中间。雪信看了他一会儿,手脚齐全,身上穿着宽松的袍服,脸上多了两道长长的伤疤,估计是狗爪挠出来的。
她指了指脸:“这疤不能去掉吗?”
高承钧摸摸脸:“也不丑。”
“可是只要这两条疤在眼前晃着,那天的事我就一刻也忘不掉。”雪信发出突兀的声音,好像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低下头,把手放在铜鸭子背上。铜鸭子全身毛羽粼粼,背上这一片却异常光滑,使人情不自禁地摩挲它,鸭子嘴上还有陈年香渍,都是焚燃上好沉香留下的烟油,凑近了香气斐然。
鸭子能口吐芳香,而她只会吐恶言。
“你好吗?”高承钧没有被她的激动感染,他也看了面前心心念念的人儿好一会儿。“你希望我说好,还是不好?”雪信挑衅地回望,眼神里都是刺。
“你在他那里,就会忘了那天的事吗?”
雪信打量马车:“我不会跟你走的,你不用捡我这个麻烦。他不像你,不用瞻前顾后,从不左右为难。而你总是在隐忍、在权衡,在皇上和你父亲之间,你不想得罪也不想放弃;在我和你父亲之间,你更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个。你对屡次三番不拿你性命当回事的父亲倒是忠心耿耿,既然你爱当忠臣孝子,你就去当吧,你忠孝两全了,就兼顾不了有情有义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想清楚,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她以前说话也尖刻,可她还是第一次豁出去,一刀划开了他心上长的脓包。
高承钧沉默了好半天才又开口:“你眼下是杀不了我父亲的。”他还是了解她的,即便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已经盘算了千千万万遍。人心里有了恨却放弃复仇,不是因为宽容和爱,那只是因为无能和胆怯。
但雪信是不肯服输的人。
“我会好好考虑的。也会准备好与你为敌。”她似笑非笑道。
雪信的手离开了铜鸭子,别过头,打算离开了。刚一动身就听见高承钧一把推开了铜鸭子,伸手抓住她的后衣领,把她扯了回来,然后紧紧搂住。雪信也趁机拍了拍他的后背,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遍,宽松的袍袖下高承钧的胳膊包扎得极厚,几乎是个花布缝起来的小偶人。
如果他们以前是相爱的,那么现在没有道理不爱了,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分道扬镳罢了。她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却并不同情,因为痛苦是自找的,什么都想要,却又什么都不能痛快得到。
“我身上的气味变了吗?我是不是臭了?”雪信低头闻自己的衣领,她还是什么都闻不见的。
她是故意这么说,当然她也是真的想知道。
高承钧僵了一下,他把鼻子在她的脖颈间点了点,说:“还是很香,比以前更香。”凑近的时候他在雪信的脖子上见到了咬痕,胸口也有,半个在衣襟外,半个在衣襟里。
雪信望了望那只脊背被摩挲得光亮异常的铜香鸭,笑了笑,笑高承钧心里没底,妄想带着往日的情分来打动她,做最后的努力。可是她没被打动,他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了。
她跳下车,看见车夫位置上坐着玄河,戴着一顶毡笠遮住半张脸,把一串糖葫芦咬去了一半,对她摇了摇头。
雪信回到自己车上,见顺手买来的两个女孩子还在,不禁奇怪道:“你们怎么不趁机跑?”
两个女孩子争抢雪信买给她们的素饼,掉了一地饼渣,用手指头沾起来也吃了,还直舔手指。她们说她们的父母病死了,她们无处可去才把自己卖了,有人买就行,随便做什么都行,为什么要跑?跑了更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雪信问:“你们想做什么?”
两个女孩子看着衣饰华美的雪信,羡慕道:“像娘子一样。”她们见雪信脸色不好,以为失言,忙改口,指着车外正往回走的小桃小碧说,“像她们一样也行。”
小桃和小碧没抓住捣蛋的孩子,气恨恨地回来了。
回到家,雪信把两个女孩子交给猴子。两个女孩子看着猴子威风凛凛地差遣家奴,又是一顿向往。
猴子是曾经蓬头垢面游荡过的,可如今比谁都讲究,先命人检查她们头发里有没有虱子,又让她们去洗澡换衣服,趁着左右无人,蹭上来征求雪信的意思:“把她们放在哪儿?”
“去萃芬院。原来的那群里找两个打发掉。”雪信眼皮也不抬地说,“另外准备好热水,我要用海棠池。”如今浴室里的海棠池是她的,而萃芬院的女人只能在自己屋里搬个木桶烧水洗澡。
雪信先回枕莲馆焚了一炉香,罩上熏笼,取了一身待换的干净衣服,覆在熏笼上。
熏了一会儿,她捧起衣服闻了闻,嫌香气不够浓郁,又拣了几个香饼扔进香炉里。
苍海心闯进来,瞧着她熏衣服,口气不悦:“听说你又往萃芬院塞了两个女人?你还真会替我花钱。”
“你不喜欢原来那群,我只好买新人,把旧人换掉了。”雪信往熏笼边凑了凑。
“新的也不喜欢。”
“见都没见,怎么知道不喜欢?”雪信说,“你起码去看看吧?”
“你就不怕我喜欢了,就没你的好日子过了?”
“当然怕啊。”雪信若无其事道。
越是炽热的爱情,熄灭后越是冰冷得可怕。看他对萃芬院那些女人的漠然,也许就是她的明天。她的复仇急不来,可她所依仗的他的热情又能维持多久呢?所以她得把自己的仇恨和苍海心的热情都抻得细细的,拉成一条长长的线,压低火头,如一盘香篆,迂回曲折,有节制地缓慢燃烧,这样才好烧得长久些。
要记得仇恨,也要装作若无其事,不能让他以为已经得到了她,至少不是彻底得到了她,所以更要装着若无其事。
“那你还不好好巴结我。”苍海心往她身边靠。
雪信又往边上让了让,不让他贴太近,心中惴惴。
苍海心细细闻她身上的气味:“怎么一身伤药味道?你哪儿伤了?”他动手动脚,抓起雪信的胳膊嗅,找她的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