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铜虎千钧只手易
第十六章
铜虎千钧只手易
床帷之内,苍朝雨身靠着三四床被子倚坐着,眼睛望着斗帐的一个角。
曲尘在他腿上支了个小几,歪靠在几缘。她摊开一本奏折,略扫几眼,一手压着纸,一只手捉住苍朝雨的手,摆弄他的手抓取玉玺后蘸上朱砂泥,往纸上盖章。别别扭扭批了几本后,她就得歇一下,变换个姿势继续。
背对着来人,曲尘慢声慢语地发出抱怨:“一个印章,是人盖的还是狗爪摁的,有谁看得出来?为什么不能简单点,非要与人过不去。”她拖长了声调,在重要的地方顿一顿,光看派头,已像个贵人。
“礼不可废。曲昭容职责所在,是辅佐圣上亲政。曲昭容要是想把圣上推一边自己盖章,就离死不远了。”雪信款款走进内殿,“不过我可以让工部设计个便利的器械,夹住圣上的右手,曲昭容坐在床头拉线抬杆子即可辅政。”
“这哪是便利,还要我现学提线傀儡戏。你把宫里宫外的人,当傻子糊弄呢?”曲尘回了头,见到了高承钧,后面的话立刻转了,“静西侯回来了。圣上躺在深宫,也没个人来奏报。”
“静西侯凯旋的奏报三日前我让人送来了。是圣上批阅太慢,还没有翻到。”雪信说。
“臣得知新主登基,路上不敢耽搁,一回安城即来参拜。”高承钧说。
“你们两个,哪一个把圣上放在眼里,何必惺惺作态。”曲尘敲章用的力气大了,把几案震得砰砰响。
“曲昭容失言了。手下也轻点,砸碎了玉玺,圣上是要问罪的。”雪信信步巡视内殿的布置。几张大台案拼成更大的台案,上面堆满卷轴,有几幅还是打开的,用玉石镇尺压着。
雪信歪头看了看:“这些家当,是从立政殿搬来的?”正是张太后收集的秀女图。
“圣上身边只有我一个,太冷清了。我得做主,为圣上挑选才貌品性俱佳的女子,充实后宫。”曲尘又累了,索性放下玉玺,走到雪信身旁,“要不要和我一起拣拣?”她十分刻意地慷慨,像是一起逛市集挑花布,她请客。
“圣上独宠你一个不好吗?划拉人进来,不怕与你争宠?”
“圣上如今这个样子,又哪里来的宠好争。空荡荡的后宫,又有什么意思。你知道我要什么,我要一群女人,身份比我低微,日日来向我请安,乞求我善待她们的命运。”
“你是嫌一个人过家家冷清,要找一群人来陪你过家家。”雪信点头,“我也懂你的心思,正有个人选推荐呢。”她扬手,等在内殿门前屏风后的一个人走出来,“李相也想凑一脚,把他家族里的一个小辈送来了。”
曲尘盯着这个身材臃肿,下跪已很是吃力的女人:“是你?”
“不是我。”李红芍说。
“你不是已经死了?”
“宫里人的死分好几种,有的在名册上死了,背地里活着;有人背地里死了,名册上活着;有的人死了,别人替她活着;有人死了,换一种身份活着。”李红芍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看着曲尘。
“你可以留下,但必须从最低贱的宫婢做起。”曲尘露出残忍的笑,“当初我是坐着秦王世子府上的车到清晖殿,那会儿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没想到会有一天,我是主人,你是仆人,你跪在我跟前。”她同意李红芍留下,只是为了享受身份倒置的乐趣。
“公主,我想去看看圣上。”李红芍向雪信道。
“去吧,李宫人。”
李红芍肚子沉重,抓住了一个宫娥的小腿才勉强爬起来,走向床帷。
曲尘对雪信发作:“她在后宫就是个笑话,你为什么保她?”
“可怜她,钦佩她,羡慕她。我手里有力量保她,为何不保?”雪信说完向高承钧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一笑。
“别人都可以,唯有她……唯有她……”曲尘一时想不出怎么说。
“唯有她,读得出圣上想说的话。你不行。”雪信说,“所以你只能辅政,照顾圣上还得是她。”
床帷中发出一声凄切的呼唤:“雨郎!”继而是压抑的抽噎,李红芍抓起苍朝雨的手指头,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又把自己的耳朵贴在他的唇边。
曲尘咬了咬唇:“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
“你不是嫌深宫寂寞,没人陪你斗?这下不但你有了对手,你的孩儿将来也有了玩伴。”雪信意味深长,“我会盯着你的。你是要做皇后的人,器量要与地位相称啊。”
不多时,李红芍从幔帐里出来,重新跪倒在雪信面前,五体伏地:“公主!求公主,放过雨郎吧。”
“我怜恤你们少年情意,让你与他相守。但他如今的模样,是他野心的代价,不要为他求情。”
“雨郎想要的,不过是每个天家的子孙都想要的,他又是最有资格的一个。他没有伤害任何人,不该承受如此代价。”李红芍泪如雨下。
“想要与人抢东西,怎么可能不伤害到别人呢?不伤害别人,又养着一群没有舌头的死士做什么?静西侯,你来告诉她,她口中不会伤害别人的人,如何伤害了别人。”
高承钧俯视着伏地的李红芍,面无表情道:“我随前任天子亲征平叛,天子身边有一支五十人的禁军亲卫。他们对外能开口讲话,但对内只用自己的手语传递命令。我高家军在古道阻截了叛军前锋,河东军又烧了叛军粮草的当日,这支亲卫忽然叛变,冲入御帐砍下了小天子的头。”
“脑袋呢?尸首呢?”曲尘激动地追问,她倒是希望得到证据,她才好安心做皇后。
“他们杀死的是穿着御铠、与前任小天子身形相仿的军士。”
“死的是个替身,被替的人呢?”曲尘又问。
雪信与高承钧都只是静静地看着曲尘,令她明白,真正的小天子还活着,他们本可以在制服苍朝雨,得到禁军铜虎符后,迎小天子还朝的。但真正的小天子被他们弄走了,他们把苍朝雨摆上御座,是因为今日的苍朝雨更听话。
“他这辈子最爱惜名声。”雪信又看向李红芍,“在你眼里,他也是个善类。可做了坏事就得认,就别抱着好名声不放了。况且他想要的,我给他了,他该谢我。”她指着苍朝雨。
“雨郎说他头疼,有刀没日没夜地割他的脑子,你们搬动他,最轻的震动也会让他头痛加剧。”李红芍用额头触地,“但曲昭容经常把他从台阶上摔下来,他痛得只求解脱。”
“做君王,总要承受些别人承受不来的痛苦的。”雪信安慰李红芍。
“雨郎还说他饿,曲昭容只给他灌汤水。我摸着的胳膊,只剩个骨头棍儿了。”李红芍爬向雪信两步。
雪信看着曲尘:“饿着圣上,就是你不对了。”
“他整日里躺着,也不做力气活儿,饱食何用?吃得肉沉肉沉的,我搬动还费事。养生长寿的秘诀是什么来着?饭少吃一口,我这也是为圣上好。”曲尘面无表情道。
“雨郎说,他不要做天子了,不要被搬着上朝,不要被按着手盖玉玺。他只求脑袋不要再疼了,只求一口饱饭,苟活于世。”李红芍哀求。
“不,圣上说,无论他承受多大的痛苦,也不会放弃自己肩扛的责任!”曲尘声色俱厉。
雪信凑近了端详苍朝雨,木然神色,若一条离了水的鱼,眼珠子半翻,口唇微弱张合,似乎是喘不上气。她噗嗤笑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那就等圣上想想好,拿定了主意再说吧。”
正要走,外殿又是一阵喧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