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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行人南北分征路

第十七章

行人南北分征路

十日过去了,安城药园恢复了往日的齐整。田块划得四四方方,长得快的草药又能收下来一批了。

城外最安静的地方是荒坟野庙,城内最寂然的要数这药园了。虽是人影憧憧,川流不息地忙着,药僮们却都保持了缄默,没人说话,也没人笑,谁都不会再徒劳地尝试开口,让自己和别人听见气流空洞洞穿过喉咙的声音。

只有药园中心的一片地,还耸立着那座小土山,山坡土面刻画满扭曲的划痕,如同符篆上神秘诡异的天书文字。玄河提着一条铁棍修补维护着土层上的刻痕。

枇杷树又油绿了些,风过叶声簌簌。十天里他给枇杷树浇水,第一桶汤药还是浓稠的参汤芝露,第二桶药剂却掺山泉水稀释了十倍。十天里,雪信再没有从树根下升起来。这是他可以理解的结果。

玄河扔掉铁棍,在树旁盘膝坐下,目光穿过土层看进了沉香山子内部。

那里是浓稠如浆的黑暗,灌满了死亡与新生的味道。黑暗里交叠着另一幅若即若离的图景,居然是灼热刺目的阳光,他拨开厚绵绵的云层落下去。

底下是个小镇,不见一个人走动,但小镇是活的,柳绵飘飞,流水缠绵,生生不息着。他找到了一家小酒肆,门口种着漫如伞盖的泡桐树,红色酒旗半新不旧,墨书着“百酿泉”。树下铺着一张毡毯,少女枕着一叠账本躺在毯子上,姿态谈不上淑雅却是放松的。泡桐花在她身上落了薄薄一层,她随意捡起脸旁新落下的一朵放在唇边吮蜜。雪青色的花朵细腹敞口,与曼陀罗花有几分相似,却更小巧玲珑,浑然天成的花盏。

“甜吗?”玄河开口问。

“甜啊。”雪信回答。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有过美好的回忆吗?”玄河四顾。

“锦书在梦里给自己造的地方,我看着喜欢,照样弄了个。从华城到安城,从安城到龟兹,安逸时不自在,自在时不安逸,何曾有过宁静,何曾有过我不去找事、事也不来找我的日子。”雪信似睡非睡,回答也半是梦呓。

玄河走进小店,不多时抱了小坛酒出来,用袖子扫开毯子一角的落花,小心翼翼坐了。

雪信用脚碰碰他的脊背:“我一个人躺着才自在。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玄河移到石板地上坐了,拍开酒坛封泥。

“这里的酒能醉人?”

“能啊。”玄河回答,仰头就喝上了,“你不问问外面的情形?”

“外面什么情形,我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出不去的时候,急也急不来,不如享受安宁。”

“你是生气了吗?”玄河问。

“要是过去,我会抱怨受了骗,又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掌握。可这次,决定是我出的,拉拢利诱你是我做的,我有什么好抱怨。没有人会完全站在另一个人的立场做决定,你收取代价是理当的,我不生气。”

玄河松了口气,又听见雪信说:“既然你帮助我是收取代价的,价码可以谈谈。你帮助我,我回馈你,我也不欠你,心里也不会有歉疚。也是公道的。”这十日里,她不找玄河争辩,是等着他来谈条件的。

“那你打算好了用什么换取自由呢?”玄河自然也明白雪信的意思。

“这里的宁静可与你共享。你孤独的时候,我同你聊聊天。但我要出去,我去哪里,做什么,你不得干涉。”

“一想到你与我聊天也是一种筹码,每一句话都在计算代价,可能越聊越觉寂寥。”玄河苦笑。

“若我把你当做朋友,闲聊自然也不必一边聊着一边摆算酬。可你又把我当作什么呢?”雪信抬起手臂看了看,丝线勒痕犹在,“枇杷树,就是你拴狗的桩子?”她的愤懑终于没藏住,摆上了脸。

“我说过的,去得太远,会回不来的。我怕你消失不见。”

旋天术之所以被本门列为禁术,自然是已有不少人死在这种术法上。魂魄得以旋天而上,遨游九霄,晓遍世事,观透人心,能力近乎鬼神。

而世上没有无代价的好事,魂魄无穷无尽的力量依赖于施予躯体的药剂。即便坐拥金山银山换得来各种稀世名珍的药材,又哪里去找忠诚照料那具躯体的人呢?财尽人去的那一天,飞翔的灵魂终究得回到清醒的躯体里。

但体验过了无所不能,躯体就成了逼仄沉重的囚笼,魂魄回到躯体中,路要一步一步走,人心隔阂,世事亦无法洞察,谁愿意回去?于是绝大多数人选择不回去,他们运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切断了魂魄与身体的联系。

而后有人穿梭在陌生人的梦境里汲取力量存身,渐渐忘记了自己原来是谁,被称作魇鬼。有些人的魂魄在游荡中遇到了更强大的力量,消散了。

“好吧,就当我错会了你的善意。”雪信说,“可我还是要出去。”

“你十日出去一次,每次以一盘香篆为限,逾时不回,我会召你回来。”玄河开出了他的条件。

“一盘香篆烧完,我必回来。”

“还有,”玄河把自己从青石板上挪到了毡毯上,躺到了雪信身边,“我要在这里休息。”

雪信点头:“可以。”她又拣起一朵泡桐花吮吸花蜜,却暗暗把花揉得稀烂。

玄河闭上眼,又睁开,回到现世的药园里,他从卫士看守的作间里拎来两桶汤剂浇在土坡顶上,目送着雪信化作蝶群升起,又化作金雕扶摇直上。

这一回,金雕先在安城中盘桓一匝,见到永安宫中,太子换上了皇帝的冠袍,登上宣政殿听群臣吵架。看见城外大营中,河东侯生出了连鬓络腮的胡子,举着剑鞘对空劈砍发酒疯。又看见太上皇与锦书轻车简从行在去往东都洛城的路上。他履行了诺言,放弃了皇位,可他传位太子,无异于把那个天真的少年推向虎狼堆。

金雕折向南方,见到马背上的苍海心,他骑的是五百里加急的驿马,按说早该深入南诏腹地了,可伤势拖慢了他的脚程,才刚进入南诏地界。

其实以他的伤情,能在如此颠荡的赶路中活下来,都已是个奇迹了。他生命力顽强得像狗一样,没那么容易死,隔不了多久又活蹦乱跳的。

金雕换形作了蝶群,扑向苍海心的眉心,迎面就撞上了一道无影无形却坚如金刚的屏障。差些忘了,苍海心的梦是不好窥探的,华城的那个人对他就是偏心。

蝶群再次化作金雕盘旋而起,金雕目光如电,扫视着密林遮盖的大地,俯冲向了一座竹子搭建的王宫。

玄河从没有提起过南诏那条生长瑶香草的地脉从哪里走,穴眼又在何处,但雪信在南诏王宫里见到一片重兵守卫的花园一点也不惊奇。在花园的翡翠栏杆之中生满了瑶香草。

在她亲手从高承钧手里夺过那株瑶香草毁掉,在苍海心对她说他要去南诏找瑶香草的那一天,她只把自己的未来盘算到把锦书唤醒为止,之后是什么样,她不知道。

每次豪赌,输了大不了一死,她不怕死,她还幻想着人死后灵魂会从沉重的躯体里挣脱出来,破茧成蝶,来去自由。即便蝴蝶也会被风吹死、被雨打死、被霜冻死,她也不遗憾。

那时她并不需要高承钧手里的瑶香草,也不指望苍海心从南诏带回新的瑶香草。如今她猛然发现,躯体的生死和灵魂的来去皆不由她。瑶香草又变得重要了,瑶香草能把躯体和灵魂的所属权归还到她手里。

雪信站在瑶香草中间自嘲地笑笑,她能做别人梦中的主宰,却撼动不了现世的一片叶子。她刹那间去得了万里之遥,却带不回一颗沙粒。

这就是她曾期待的自由?

蝶群在王宫里试探寻觅,绕过了成群穿着手织布长裙的侍女,见到一名正跪在木桌前捣药的小姑娘,十三四的年纪,穿着白茧丝长裙。蝶群飞进她的眉心,那里有些无趣,捣药的姑娘梦里依然捣着药。

雪信袍袖一拂,简陋的竹屋隐去了,茂绿的山水也没有了,小姑娘捣着捣着,手底下的药杵与石臼消失了,她抬头望着立在云上的雪信,转而低头见自己的双膝也跪在厚绒绒的云上,“哎呀”了一声,向后坐倒,又立刻爬起来,向雪信摸去:“天神终于来看阿满了吗?天上是这个样子的吗?天神果然比阿满见过的所有人都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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