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作得醉语不天真
第十四章
作得醉语不天真
障车本是女家遣人拦车留人,以示对女儿惜别之意。不过时来此俗已成了乡邻起哄、无赖趁机要些好处的由头。
苍海心家门前被车马堵得水泄不通。崔家车队簇拥着新妇子的马车,车队又被手执长枪的军士围住。铁枪拦腰扎了条红绸,枪尖磨得锃明,又是喜气又是不怀好意。
崔尚书从一部车上下来,对其中一名军士说话。那军士眨眨眼,摇摇头,示意他只是奉命行事,不要找他讲道理。崔尚书又向门里高声:“贤婿!贤婿!念着都是你袍泽兄弟,你让他们退去吧!”
“贤婿贤婿”地喊了三轮,门墙才爬上来个人影,泼喇喇洒了一圈铜钱。铜钱雨打在执枪军士身上,无人弯腰捡钱。
苍海心在那儿骑着墙头回答:“岳父泰山,你也看见了,兄弟归兄弟,军令是军令,他们只听大将军的,我说话不好使。”
这话崔尚书听着敷衍,又喊:“贤婿,你好歹说两句。”
这时大门一开,门里出来十名健壮家仆,一人手里抱着坛酒,又有十名家仆捧食案出来,每只案盘上只一整条羊腿,羊腿上插着缚了红绸的匕首,又出来十名娇俏婢女,葱嫩指尖托着酒具。
“兄弟们,差不多了,都来歇着,吃肉喝酒!”苍海心在墙上挥手。
五十个军士无一人回头,枪尖仍牢牢指着崔家的车马队伍。
苍海心苦声苦气对崔尚书道:“岳父你也看到了,他们是真不听我的。”
“贤婿,他们是不是看不上铜钱酒肉,你好歹大方一些。”崔尚书喊。
“岳父!你晓得,你女婿近来花销大、手头紧,请那许多贵客来吃饭,又花出去一大笔钱。岳父能不能先替我垫着?”苍海心挤眉弄眼道。
崔尚书唇边柔软的黑胡子都被气得吹起来了,他蓦地发现与苍海心的对话仿佛一唱一和逗宾客发笑。苍海心在婚礼上当众哭穷不觉得丢脸,可崔家的脸丢不起。他暗暗向身旁的心腹家仆比画手势,手指伸出来又缩回去一根。不多时崔家也出来一列家仆,捧出十个托盘,每个托盘中铺满雪花白银。军士们眼皮也不抬,崔家仆人还未到身前就被他们喝回去了。
“贤婿,还需你说说情啊!”崔尚书又喊。
“岳父,我兄弟是不是嫌你小气啊。素知岳父宠爱幺女,今日也就今日,岳父索性豁出去了吧!”苍海心回答。
崔尚书气得眼前阵阵发黑,脑门上的筋突突直蹦。眼下崔露华进不去门,退路又被宾客们围住,不打发了障车军士,恐怕一晚上要干这儿了。崔尚书重新抖擞精神,召集家奴断喝:“奉圣上御旨,越王次子苍海心迎娶我崔家小女,谁敢障车!”
这回不是没人理了,持枪军士一起朝崔尚书瞪起虎眼,灼灼凶光逼来,似在说:再多一句戳你百八十个窟窿!
正在没法处,一个胡姬少女从拥堵最密集的人缝里挤过来,大模大样地走进长枪包围圈里,信手从崔家仆人的托盘上拿了块银子,掂了掂,然后向墙头的苍海心投过去。
苍海心一歪头躲过暗器,叫:“谁打我!”
少女从崔家婢女手里接过灯笼照了照脸:“苍长史今日大婚,欢喜得狠了,亲自上墙演猴戏给大家看呢。”
苍海心又叫:“花奴,别捣蛋。我同岳父热络,正玩得高兴呢!”
“这婚你是想结还是不想结?”花奴明明是笑着的,话中却带出了威胁之意。苍海心仿佛从她脸上看到雪信阴晴不定地向他质问的模样。
他悻悻地吹了声口哨:“兄弟们,收队了。”
只一句话,瞬时长枪立起,崔家仆人献上的雪花银也有人接了。长枪队同苍家出来送酒肉的仆人一同进了大门,又出来几个仆人扫起地上的铜钱,干干净净,一个子儿也不给崔家留。
崔尚书气得又是一阵头昏,怕是要中风,被心腹仆人扶住,好一阵顺气才缓过来。他定了定神走到崔露华车前,对里头说:“小妹,下车吧。”
车中先是静默了片刻,崔露华声音幽幽:“苍家二小子,作弄我崔家太甚了吧。”苍海心没去接亲,只遣营中下属过去带了个路,谁想崔家人在苍家门前又吃了那么个下马威。
“小妹,小事上你怎么闹都行,临大事必须沉得住气。”崔尚书低沉道。
“他们那么欺负了我们一通,我们要不欺负回去,我今后的日子还能过吗?”崔露华语气不快,“他们不是障车吗?那我们就弄新郎。这一顿不打,我就不下车,我坐这儿,宾客别想进去,他也别想出来。”
崔尚书早被苍海心气得顶门发炸,崔露华一出主意,他又对心腹仆人低语一阵,布置下去,又到新郎家门前,对里道:“贤婿,你出来,接一接我家小妹。”
墙头上的苍海心回答:“我都看见了,你家的壮仆人人袖中都藏了短棍。”
“贤婿,你闹一闹婚,我家也闹一闹婚,有来有往才是亲。你下来,我们过一过场面,哄小妹下车。”崔尚书耐住了性子同他野性难驯的女婿讲道理。
“我才不咧,傻子才让你们打。既是奉旨成婚,要不要下车,要不要入门来,你们崔家父女合计合计,我先去招呼早来的客人。”早来的客人,不就是大将军及障车闹事的诸位袍泽吗……
苍海心的影子从墙头晃了下去。
花奴开口喊了一嗓子:“苍长史,早来的客人你招呼,路上的客人你招呼不招呼?既然你没诚心结这个亲,我就到后面说一声,劝大家散了,各回各家去。我数到三……”
花奴才数了一声,大门里有了锁链牵动声,接着是犬吠豹吟。那犬声也不是尖尖细细的,而如沉雷贴地滚动,想来门里也不是一群猎兔子的细犬。崔家仆人有那日在苍海心的堂上被巨型獒犬追着脚跟撵过的,此刻死命夹紧了双腿以免失禁。
崔露华又把崔尚书召去一阵低语。崔尚书先自咳嗽两下,又喊:“贤婿,我家小妹说,不用大排场,她要你一个人出来接她。”
“苍长史,赶紧把事儿了结了,让客人进门。”花奴也不客气。她才不管苍海心吃不吃亏,雪信给她的任务是过来疏通道路。
门后翻滚不停的兽语低远了。苍海心出现在大门中间,只他一个人。在大门口红灯笼影里,穿着大红喜服,束着金玉腰带,紧攥了两只阔袖,一步步走来,似也认命,知道出来是为了挨打。
苍海心离着崔露华马车还有十步的距离时,停下说了句:“新妇子下车来。”如发了一声号令,崔家那几个早就跃跃欲试的家仆从袖中抽出了短棍,朝苍海心包抄而来。
苍海心立定了不动,等跑得最快的已经举起了木棒,最慢的也在三步之内了,他作胡旋舞似的转开了,边转边举双袖一扬,漫天尘沙飞起,大半圈的崔家家仆纷纷丢下棍子捂眼睛。
苍海心劈手夺过最近一人的棍子,从最近一人起始,照着膝盖弯就敲下去,一棍子跪下一个,敲了十几下,那些没被沙子迷眼的倒下后也乖乖趴着,不敢站起来反抗了。
苍海心提着棍子走向马车,又叫:“新妇子下车来。”
崔露华在车中无声无息。
崔尚书说:“小妹,你还有什么不甘心?”
“那几个废物,有一棍子打到他没有?弄新郎却被新郎打倒下一片,今日打不着他,我不下车。”
崔尚书方才派出的一批人,已是府上能舞枪弄棍的恶奴了,但逢需要出动暴力的场面,全是他们顶着,他们都不济事了,还能派谁去?
崔尚书正为难着,苍海心却说:“这个容易,你不就是要我见点血吗?”他照自己额头来了一棍,一道血线流下来,被眉毛挡了一挡,又往下流。他傲然道,“新妇子下车来。”
“你自己打自己的不算。”崔露华在车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