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寒庐长夜幸有卿
第四章
寒庐长夜幸有卿
苍海心手上一用力,把雪信掼在地上,她的脑袋也重重砸在地板上,“咚”的一下,眼前一黑,金花乱迸。她听见苍海心的声音从那么远的地方飘过来,说着:“对不听话的狗,就不给它饭吃,饿着它,等它饿得没力气了,再用棍子抽一顿,它就驯服了。”
苍海心看着自己的手,他说的打,不会是真打,他任她担惊受怕煎熬了一个多月,才出来给她致命一击。在打这方面他没什么把握,也不知道是轻了还是重了,过去被打服了的狗,以后看见他不管是大摇尾巴还是夹着尾巴,都不会贴心贴肺地与他亲热了,眼睛里始终闪着一丝恐惧,四肢略弯,在他面前时刻准备逃命。还有的狗,给打到口吐血沫也不肯屈服,生命的最后时刻还会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撕咬。
他把雪信扶起来,好声好气地对她说:“我对你那么好,给你的都是最好的,你为什么还是要走?”
“你以为你拿了最好的东西出来,别人就会当作最好的东西收下吗?你能给的和我想要的,根本是两回事。”雪信按了按额角,生疼,恐怕明日这里将会有一个青色的肿包。
“那你究竟要什么呢?我也许给得了。”
“我要你滚得远远的,再也别让我看见!”她使劲把他的手从身上撇开。
苍海心又一股怒意从心头涌起,恨不得掐死了她。身后的移门被人一脚踹开,他一回头,冷森森的剑锋指住了他的咽喉,是高承钧的透山剑。
雪信爬起来,跑到高承钧身后躲起来。她知道这样做很没志气,可再次看见高承钧,她一时把自己的决心抛在了脑后,抱着一腔委屈,躲到了他的身后。
“我手里没剑,这样开打不公平吧?”苍海心无所谓地摊开双手。
小时候他们年年打架,空手肉搏,有时也用木剑比划,对方几斤几两彼此都很清楚。
苍海心伸手扯开衣襟:“她已经在这里划了一道了,你反着再来一道,会不会好看许多?”苍海心的胸口现出一道暗红色的线,细如发丝,却高高痕起。当初的伤口越深,如今的疤痕也越是凹凸不平。他耍起了无赖,嘴上虽这样说着,眼睛却瞄向了自己放在栏杆旁几案上的剑。
“别理他。”雪信在高承钧身后说。
房间门被踹坏了,那声巨响引得越来越多的人跑出自己的房间向这边聚拢。
高承钧还剑入鞘,抱住雪信的腰,翻过栏杆跳到大堂里,径直跑向店外。他的坐骑霜夜正等在外头,没系缰绳,像个人似的不耐烦地来回踱步。霜夜听见店堂里的喧闹,便自己跑进了大堂里。高承钧带雪信上马,霜夜踏翻了几桌酒席,神气活现地喷了个响鼻,冲出琼花楼,向城南跑去了。
在马上,雪信把脸贴在高承钧的背上,闭着眼睛不说话。高承钧也没说话。两人都预感到,等下一说话,也许又是一场冲突。
此时这样的沉默,反而是他们彼此之间的一种默契。
霜夜在一个僻静的小院前停住了。小院比月大人住的地方小一半,但隔着围墙,能嗅见还未枯萎的香草气息。
高承钧把雪信扶下马,说:“我把这里租下来了,你看看好不好。”
雪信走到门边,站住了。高承钧上前拍门,让住在里头的婢女拉开门,但是先一步被雪信拦下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问他。
“这些事为什么不看完院子再说?”他们的冲突已经开始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雪信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以你的脾气,不会遇到些事情就逃回华城寻求庇护,所以我派人在通往华城的路上打听,而我自己一直在安城里找你。我溜进苍海心的家找过,但是你不在。曲尘师妹那边我也问过,她也没有你的消息。
“你不投靠他们,自己躲起来,一定是要赚钱吃饭的,所以我将与香有关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那些卖香料、胭脂水粉的铺子,贩鲜花、头油的货郎,我向那些人形容你的样子,他们都说没见过你。
“这些天我开始打探酒楼食肆里有没有新来的香婆,今天在琼花楼门前嗅到大堂里飘散出的香气,我便肯定你在里面。我一进来,一个钱袋从楼上抛下来,这种事像是你会做的,于是我就上了二楼,找这个抛钱袋的房间,果然找到了你。”
雪信调制的小四和是以她制作的四和香为香气母本的。在华城时,她曾用四合香给高承钧熏衣服,无怪他沾到一丁点儿气味就认定了她在里面。他找她,全靠他对她的了解,加上记忆里嗅觉的片段。而苍海心只用鼻子,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找到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不及一只狗鼻子,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们进去吧。”高承钧又要敲门,雪信又把他拦住了。
她说:“如果只是不明不白地住进一个小院子,我还不如去找苍海心,他比你早一个多月找到我。”
高承钧不明白她在嫌弃院子太小太破,还是怪他找到她太迟。
“你何必浪费钱租宅子。你父亲对你再不好,你还是他的嫡长子。等你大婚,皇上自然会赐宅给你,你未来的老丈人也会送你几套宅子。”雪信郁郁道,“你和苍海心也没什么不同,都有一个好爹。只不过他的父亲愿意扶他一把,让他早些得到应得的。你的父亲再不待见你,他的一切迟早也是你的。”
雪信的话越说越让高承钧摸不着头脑了。
“是不是你找到了你的母亲?”高承钧想能让她兴起关于身世的感叹的,也只有这件事了,“不管你的母亲是谁,你都还是你。”
“你可以不管,我也可以把不愿接受的事忘了。可你去问问皇上在意不在意,问问沈先生同意不同意。”他的将来,是握在这两个人手中的。
雪信背转身,离开了那扇院门。她倒是想进去看一眼,可是万一见到里面有一两处喜欢的地方,日后想起来会更不舍。
高承钧追上她:“若是你担心皇上和沈先生阻挠,我也可以不做这个武官了,我们避开安城和华城,找个小地方去……”
雪信瞪他:“你在安城做武官,不光光是皇上器重你吧?你还是安西四镇节度使押在皇上身边的人质,你与人私奔了,你父亲怎么办?再者,你什么都没有了,凭什么让我跟着你吃苦?还不如你去过你的好日子,我去过我的好日子。”在她说出这番话前,难受也难受过了,煎熬也煎熬过了,现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也平静了。她说的话,也句句打在要害上。
高承钧要说话,雪信一扬手,抢白道:“别说让我等,别说你会想办法。我最恨的就是等,等来等去一场空。”
“我要说的是,我会等你。等你脑子里这根筋转过来了,等你在安城里找来找去找不到好日子了,等你遇到今天这样的事又需要我了,我会快马加鞭跑来的。我们携手坚持,别人就不能奈何我们。”
高承钧这番深情款款的表白令雪信只有苦笑:“真希望回到小时候,那时候才相信坚持会有结果。”曾经她望眼欲穿等他的时候,他放弃了,然而现在等她灰心了,他却不肯放手了。
“先让我送你回去吧,边走边说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高承钧托起她放到马背上,他牵马步行,这样会走得慢一些,他们的话可以说得长一些。
清冷的院子里熄了灯,四处都是睡意沉沉,就连羽儿和李郎的约会也散了。雪信扒着墙壁听了又听,踩着高承钧的肩膀上了墙,跳入院中。也许是她多虑了,月大人并没有听出她的铃音和舞步,毕竟柘枝舞的铃铛只缀在帽子上,且众多铃铛音色一致,并不能展现身法的全貌,而靴子跺地的声音也被当场的急曲子、酒楼客来客往的说笑声等各种喧杂干扰,哪那么容易听出来?
“你回去吧。”她隔墙叮嘱。
可是墙外仍然传来霜夜踏着小碎步的声音,显然高承钧没有立刻远去。
雪信原打算蹑手蹑脚地钻进自己房里,掩耳盗铃地蒙上被子,明日起来烟消云散,风平浪静,那该多好。
可是一串咳嗽打破了寂静。
雪信伸头,见正堂台阶下站了个人。秋夜露重,那人的头发都湿了,衣服也饱含潮气。月大人堵着气,固执地站在院中等雪信回来,怕是等了有半个晚上了。
“大人。”雪信暗叹还是没有逃过去。撒谎、偷跑去酒楼跳舞,加上晚归,恐怕这一回她说什么都留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