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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花气无边何人家

第一章

花气无边何人家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既温暖又带着黑暗的恐怖。气息呢?是芬芳缭绕,兑进了血腥,像墨汁滴进晶莹澄澈的水中,一团团,一缕缕,一丝丝,把香气污染成了秽浊。

雪信半睁开眼睛,看见了流动的水汽,氤氲浓重。她全身都不舒服,尤其是脸上,像被刷了一层米浆不管,任其干裂,她抬手摸脸,手在半途就看见手心手背沾满黑色污渍,用指甲刮一下,那黑色簌簌落下,把手举到近处一闻,是血腥。她摸了摸脸,也有细小的粉屑应手而落。再低头,她看见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浑身衣裙浸饱了血,早就干涸板结在身上。

雪信滚到地上,不知要做什么,只是尖叫不止,也不知叫了能顶什么用。

她的叫声把一旁的人惊动了,有人在她身旁说:“看把你脏得,洗澡水早准备好了,快去洗吧。”

雪信顺着一只手的指向看过去,看清楚这是间浴室,四面屏风环绕,玉石铺成地面,砌出一个海棠花形的浴池。她顾不得问,连滚带爬过去,翻身跳下池子。热水泡开了被血粘住的衣衫,血气挥发上来,雪信忍着恶心,解开了衣带,把衣衫脱下来,丢在池边,又捋掉簪钗,打散头发,把自己整个儿沉到水下涮洗,水底下有一只铜铸的金蟾,烧得通红,越靠近它,水越热。等到憋不住气,把头探出来时,她看见浮动上升的水汽后面,面目模糊的婢女一桶一桶地舀走池中被染成浅红色的水,倒入新烧好的兰汤。

一个女人走到雪信背后,放下了一个托盘,说:“雪娘子用的东西,都放在这里了。好好洗啊,洗干净点。”

雪信觉得她的声音和她的面容,连她说的话都似曾相似:“你是谁?”

那女子说:“雪娘子贵人多忘事,我是你一手包办买进来猴子,不过,我现在是猴大管家了。”

雪信仔细看着这个女人,她脸蛋白皙细润,两颊饱满,胸前也丰腴了,哪里有那个黑瘦无肉的猴子的影子?她疑惑的眼神一出来,那女人便明白了,捏了捏自己的脸,说:“在府里好吃好喝好住了快三个月,难免养得白胖了,府里的伙食真不错啊。”

这么说,她又回到苍海心家里了?是了,她想起来了,猴子对她说的这句“好好洗啊,洗干净点”是她曾经说过的。年初把苍海心从长白山带出来时,逼着他去山林中的温泉里洗了个澡,她给他送澡豆过去,也是这么说的。嫌弃他,挑剔他不干净,还嘲笑他不认识澡豆。

可这会儿,她脏得无地自容。

雪信抓起瓷碟中白檀香气味的澡豆,沾湿后在脸上揉搓,问猴子:“我怎么来的?我身上的血又是怎么来的?”

猴子似乎也喜欢与雪信多说几句,蹲在池边絮絮叨叨:“怎么从外面弄来的我不知道。只是近黄昏的时候,公子从猎场带回一只好大的鹿,翻开鹿的肚子,你就在里面,没被闷死算万幸了,身上沾点血算什么。听说梅鹿全身都是宝,鹿血也是美容延年的圣品,我想沾也没机会沾呢。”

这时池水上方的白色水汽淡了些,猴子扬声喊人,婢女们又进来换兰汤,并把池底的铜铸金蟾用钩子钩起来拖出去,抬过来一只新烧红的金蟾,“噗通”一声丢入池中。雪信靠在池边,感受到水中的热力一层又一层推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是只被人泼了满身脏水的猫,被按在水里一次又一次地漂洗,还是觉得臭烘烘的,不干净。她又恶狠狠地把自己按到水底下,又“哗”地从水下冒出来。

记得当初猴子是不喜欢多话的,确切说来,是不喜欢与主动来拍马屁的所谓节烈孝女共话,但对一个态度是爱理不理的雪信,她又格外多话:“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做管家吗?告诉你,别伤心哦。”

雪信以为她会说是她得到了公子的宠爱,没料猴子张口说:“算来,除了当初公子带来安城的小桃和小碧,我是府里唯一一个没和公子睡过的女人了。我对他说,你把我从过去的潦倒里救了,我该报恩,可我才不想像那些女人那样报答,难道女人报答,只有用身体?公子一激赏,就让我做管家了。”

“当了管家我才知道有多头疼,后院的女人天天吵架、扯头发、撕脸,闹着去公子面前评理。公子见都不见,还命令她们不准闹,只有我一面笑着哄,一面又板起脸吓,把过去做女痞子的气概拿出来,才堪堪约束住。不和雪娘子比,我是来得早的,早就看出来这群女人里没有一个有出息的。雪娘子,你一来,我便好松一口气了,谁不知道公子最听你的话?这乱糟糟的后院,也该整顿整顿了。”猴大管家的口气,好像看出了苗头,抢着来订立攻守同盟,其精明倒也不辜负了她的名字。

听讲述,越王二公子的后院与后宫的争斗也差不多呢。只是后宫里斗得深沉阴狠,而苍海心的后院里养了一群泼妇,斗得直白肤浅,倒也有他的风范。

“猴大管家……”雪信说。

“雪娘子叫我猴子即可。”猴子笑眯眯的。

“我不会留在这府里的,我还有要紧的事。”沈先生要她取崔婕妤肚子里的孩子,她现在跑了出来,固然有理由不去下手,可沈先生会不会派别人去呢?她要去告诉皇上,加派得力可信的人手保护崔婕妤。

“雪娘子留不留下来,得公子说了算啊。雪娘子跟我说也没用。”猴子手一摊,“水都换了六次了,是副猪大肠都该洗干净了。雪娘子别磨蹭了,公子等着见你呢。”哎,不小心又把老底子漏出来了,她也不是故意说猪大肠的。

雪信这个澡,泡了有一个时辰。她背对着猴子站起来,挽起了头发,发梢上的水珠滴落在背上,像落在光润的荷叶上,不破不分,一路滚落,坠进水池里。猴子给她穿上浴衣后把人领到了月牙凳上,又让小丫头来给她梳妆。她说不必了,身上的血污不洗干净她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但严妆实非必要了。雪信十万火急地想要出去,便随意涂抹了花露与面脂,擦干头发,换上了婢女送来的她过去穿的家常衣服。

雪信把猴子拂在一边,奔出浴室,在门口与苍海心撞了个满怀,她刚要说话,苍海心就紧紧地搂住了她,把她的嘴唇死死按住:“你不许说走!”他看她的眼神中有不服之色,又说,“若是你非要说,我只要不松手,你也没办法说出来。”

雪信与他僵持了片刻,垂下眼睛。

苍海心高兴道:“你不说走了?”雪信点点头。

他松开雪信的嘴唇,拉起她说:“你走了以后,我又买了不少好犬,也买了不少女人。带你看看去。”

她没有听错,苍海心是把猎犬放在女人前头说的。

天早已黑了,看月亮的位置该是近亥时了,可是苍海心的家里,人声与犬吠昼夜不歇。

还未走近大风院,雪信就被群狗的气味冲得连连后退,可是苍海心像个铁了心要向人炫耀新宝贝的孩子,硬拽着她打开了院门。

也许没人会像他一样,在所居住的院子外头罩一层围墙,就像在内城外套一个瓮城,瓮城和内城之间的通道有三丈余宽。这个大大的方框是他扩建后的犬舍,养在里头的狗不用笼子关着,也不以链子拴着,随它们奔跑厮打,一旦有人靠近,它们便发声怒吼,小狗叫声尖细扎人耳朵,大狗吼声如闷雷滚滚仿佛捶得碎人心。一旦听出是苍海心的脚步,它们又将怒吼换作了亲昵的哼哼,外层院门一开,便争相挤过来示好。

其中体型小的,立起来攀住苍海心的腰,而那体型大的,几乎是一头棕熊的大小,人立起来轻松搭住了他的肩膀。若是人的体格差一些,怕是经不住这一扑,立时能要去了半条命。

雪信把尖叫压在喉咙里,叫也叫不出来,只是躲在苍海心身后。苍海心一只手紧紧拉着她,不让她跑掉,另一只手拍拍这只小的狗,又捋捋那只大的。群狗发现了雪信,又齐齐拥到苍海心身后,狐疑地嗅她。

苍海心把雪信拉到身前,她已被那棕熊一般的巨犬吓得双手冰凉了,抱住苍海心的脖子说:“你把它们弄开,我讨厌狗!我讨厌狗!”她顺着他的身体往上爬,双腿缩上去,爬到他肩膀上去了。

那些大狗四肢着地够不着雪信,急得都立起来,挠她的脚。雪信尖叫一声,一只鞋子被狗爪拍了下来,鞋子没落地就被群狗争夺撕扯成了碎片。

苍海心哈哈大笑,却对群狗说:“对了,闻闻,好好闻。”他如同抚摸狗儿一般,握住了雪信那只丢了鞋子的脚把玩,似乎在用亲密的举动告诉狗儿们,她和他,还有它们是一伙儿的。此刻,他就是个拿毛毛虫把姑娘吓哭的小男孩,享受着欺负女孩子的快乐,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她吓哭。

“大毛!大毛!”在苍海心的呼唤下,一旁静静蹲着的灰狼站起来,向他走过来,群狗自觉为大毛让了条路。苍海心在大毛的背上捋了好几把,又扯了扯它的耳朵,交代道:“这是雪信,你认得的。以后吓唬她可以,但不许咬她,你给我看着点。”大毛从苍海心手里夺回耳朵,摇头甩尾巴,把一身被捋顺的灰毛重新抖蓬松了,又看了雪信一眼,慢慢走回原处,矜持地蹲下。

狼就是比不上狗热情,但沉稳聪明,托付给它也许更可靠些。

“这种尖嘴蜂腰瘦得像根棍儿的是突厥细犬,别看瘦,打猎是把好手。喏,你最害怕的大块头,是昆仑巨犬,长于看家护院,给它一群羊,它能放得比人还好,你不用怕,只要是我带进来的,一只猫一只羊,它都不会咬。还有这种小奶狗,看见没,是狼和土狗的后代,可可爱了,你要不要抱一抱?”

雪信两只膝盖跪在苍海心的肩膀上,欲哭无泪:“不要,我讨厌狗。你要么把我丢下去让它们咬死,要么快点让我离开这倒霉地方。”

“多来几次便不会讨厌了,还会觉得它们比人和善呢。”苍海心对群狗吆喝,群狗又雀跃了一阵,散开了,地上干干净净,连一缕绣鞋的线头也没剩下。

“我丢了一只鞋子!”群狗散去后,雪信收拾吓裂了的心肝,对苍海心生气道。

“我又不能让它们吐出来。”苍海心作无辜状,“它们也不是故意的。”

“少一只鞋子,我怎么走路!”雪信张望四周形势,确定没有狗会突施冷袭,才颤颤地伸出一只脚够地面,却正好被接了个正着。

苍海心把那只余下的鞋子抹下来,随手一丢,在狗群里触发了瞬间的骚动,大狗小狗欢快地追着鞋子跑出去,又是一阵抢夺和撕拉,在它们看来,这就是主人在与它们玩儿呢。

“在我家里,你还用得着走路吗?”苍海心抱起雪信,用脚带上院门,并没有锁,甚至没把门关严。

“你不怕它们跑出去咬死人吗?”雪信心有余悸地看向那道门。

“我规定的,院门里是它们的地盘,外头是别人的地盘,它们不准侵扰,但有谁没我的许可就走进去,被撕碎了就不能怪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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